正是天容凝墨,雪花飛舞的那一天,我獨自迎著北風,憑著曲欄,悄然默立,遙遙望見小阜後的寒梅,仿佛裹劍擁矢的英雄,抖擻精神,咧兀自喜。
烈烈的飄風,如怒獅般狂吼著,梨花片似的雪,不住往空虛的宇宙裏飛灑,好像要使一切的空虛充實了,所有的汙跡遮掩了。
但是那正在孕蕊的寒梅,經不起風欺雪虐,它竟奄然睡倒在茅亭旁,雪掩埋了它,全成了它豔骨冰姿的身分。
“風雪無情,搗碎了梅花璀璨的前程!”我正為它低唱挽歌,忽見曉中進來,他披著極厚的大衣,帽子上尚有未曾融化的雪片。但是他仿佛一切都不理會似的,怔怔立在爐旁說:“不冷嗎!請你掩上窗子,我報告一件不幸的消息。”
“什麼!……不幸的消息?”我怯弱的心悚栗了,我最怕聽惡消息,因為我原是逃陣的敗兵嗬。
曉中慢慢脫了外套,掛上衣架,將帽子放近火爐旁烘烤,然後他長歎了一聲道:“你知道梅痕走了?她拋棄一切悄悄的走了!”
“哈,奇怪,她為什麼走了,……她又往那裏走?”
“她嗎?……哎!因為環境的壓迫走了,……她現在也許已死在槍林彈雨中了……真是不幸!”
“你這話怎麼講?她難道作革命去了嗎?……我實在懷疑,她為什麼忽然變了她的信仰?”
“是嗬!她原來最反對戰爭的,而且她最反對同室操戈的,為什麼她現在竟決然加入戰爭的漩渦裏?”
“這話也難說,一個人在一種不能屈伸的環境下,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消極的叫命運宰割,一條就是努力自造運命。她原不是弱者,她自然要想自造運命,……從前她雖反對戰爭,現在自然難說了。”
“那末文徽也肯讓她走嗎?”
“噫!你怎麼消息如此沉滯?你難道不知道文徽已和她解除婚約嗎?她走恐怕最大的原因還在此呢。”
“天下的事情真是變得太厲害了,幾個月前才聽說他們定婚,現在竟然解除婚約,比作夢還要不可捉摸,……文徽為什麼?”
“就是為了梅痕的朋友蘭影。”
“哦!文徽又看上她了!這個年頭的事情,真太滑稽了,什麼事都失了準則!愛情更是遊戲!”
“所以怎麼怪得梅痕走……而且從她父母死後,她的家園又被兵匪搗毀得成了荒墟,她像是塞外的孤雁,無家可歸。明明是這樣可怕的局麵,如何還能高唱升平?……她終於革命去了!”
“她走後有信來嗎?”
“是的,我正要把她的信給你看。”
曉中從他衣袋中拿出梅痕的信來,他就念給我聽:
“曉中:
我走的突兀嗎?但是你隻要替我想一想,把我的命運推算一推算,那麼我走是很自然的結果。
我仿佛是皎月旁的微星,我失了生命的光,因為四境的壓迫,我不久將有隕墜於荒山絕嶽的可能,我真好比是湮海冥窈中的沙鷗!雖然我也很明白,我縱死了,世界上並沒有缺少什麼。我活著,也差不多等於離魂的軀殼,我沒有意誌的自由,……因為四圍都是密網牢羈,我失了回旋的餘地。
我從風雪中逃到此地,好像有些生意了。
前夜仿佛聽見春神在振翼,她詔示我說:‘青年的失敗者,你還是個青年,當與春神同努力!你不應使你殘餘的心焰,受了死的判決,你應當如再來的春天,隻覺得更熱烈更光輝;你既受過壓迫,你當為你自己和別人打破壓迫,你當以你的眼淚,為一切的同病者洗刷罪孽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