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難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斷了嗎?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紅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幹了!人真可憐嗬!作了難民更可憐,對了他們“泣饑號寒”的同類,誰有良心能不為他們叫屈呢?我們當然要幫助他們,使他們得到平安;他們又何嚐不希望人家拯救他們?隻是他們的運氣不好,有心的又沒力,有力的又沒心!他們就是把一隻耕地的肥牛牽出來賣,這個牛也不受他們的支配呢!無論賣給誰,它都要用它那個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拚命呢!必得等到王大來了,用一種甚麼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沒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嗬!

人家說王大知道牛脾氣,所以他能降伏牛,這些難民他不知道牛脾氣,又怎麼會降伏牛,以至於要牛救濟他們呢?鄉下人真不懂事嗬!那個馬驚了,趙老婆子不知道躲進屋裏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裏;螃蟹本是“橫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濟人?趙老婆的腳,竟被它那兩把大剪子夾得出了血,隻得不顧命的從桶裏竄了出來;一個不小心,木桶倒了,養螃蟹的腥水,澆了她一身,直像一個雨淋的水雞,像刺蝟般的縮作一團;怎麼不可笑呢!

公園的小孩,……胖子都趕不上這個有趣,哈哈!我不禁對著天空大笑起來。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經病嗎?”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麵的看看,除了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照著壁上的鍾閃閃放光——似乎是新鮮的以外;其餘的布置沒改平日分毫的樣子。剛才所湧現我眼前的東西,原來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個傻老太太也隻是從前的印象——現在的思潮嗬!……第1章乞丐

太陽正曬在破廟的西牆角上,那是一座城隍廟。城隍的法身,本是金冠紅袍,現在都剝落了。琉璃球的眼睛也隻剩下一個,左邊的眼窩成了一個深黑穴孔,兩邊的判官有的折了足,有的少了頭。大殿的門牆都破得東歪西倒,隻有右邊廂房,還有屋頂,牆也比較完整。那是西城一帶乞兒的旅館,地下縱橫鋪著稻草。每到黃昏以後,乞兒們陸續的提著破鐵罐,拿著打狗棒,抖抖索索的歸來了。

西南角的草鋪上,睡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乞,從破鐵罐裏掏出兩塊貼餅子,大口的嚼著,芝麻的香氣,充溢了這間廂房。

“老槐,你今天要了多少錢?……”睡在他對麵的乞兒含笑的問。

他咽下滿口的火燒,然後咂了咂嘴笑道:“嘿!老馬!夠興頭的,今天又是三十多吊!……你呢?”

“我嗎?也對付!差兩大子三十吊!”老馬說完也得意的笑了,從袋裏拿出兩個窩窩頭,和一塊鹹菜吃著,黃色玉米麵的渣子落了一身。他慢慢拾起來放在嘴裏,又就著鐵罐子喝了兩口水,打了個哈欠,對老槐道:

“喂!老槐!這營生你幹了幾年了?”

“幾年?我算算看。”老槐凝神用手指頭點了點道:“整整四年咧!”老槐說完又歎了一口氣道:“別看幹這個,雖說不體麵,可是我老娘的棺材木卻有著落了。去年我寄回老家整整五百塊錢,我叫我爹置上十來畝地,買兩個牲口,我瞎媽和老爹也就有得過了。”

“真是的,這比做小買賣,還強呢,你別看站崗的老龍穿著像是個樣,……骨子裏可吃了苦頭了!昨日我聽說他們又兩個月沒發餉啦!老龍急得沒法兒……”老馬感歎著說。

“可不是嗎?……這個年頭的事真沒法說,你猜我怎麼走上這條道……這幾年我們老家不是鬧水災就是鬧兵荒,……我們原是莊稼人,我和我爹種著五畝地,我媽我們三口兒也夠吃的了。誰想那一年春夏之交發了大水,把一尺來高的麥子全都淹了!我們爺們兒沒的過了,我媽天天哭,把雙眼睛也哭瞎了,我爹又害病,我到處挪借,到底不是長法子。後來我爹想起我表兄在京裏開雜貨店,叫我奔了他找個小事作。於是又東拚西湊的弄了幾塊錢,作盤纏來到京裏。唉!真倒運,找了三天,全城都找遍了,也沒找著我表兄。摸摸兜裏一個錢也沒了,肚子又餓上來,晚上連住的地方也沒有,我就蹲在一家牆角裏過了一夜,幸好還是七月初的天氣不冷,不然又凍又餓,還不要命?……天剛剛發亮,我就在馬路上發怔,越想越沒法兒,由不得痛哭。後來過來一個掃街的老頭兒,他瞧著哭得怪傷心的,就走攏來問我怎麼了。我就把我的苦處一五一十對他說了。……喂!老馬!那老頭兒倒好心眼,他說:‘那麼著吧!你就隨我到區裏去,我薦你作個掃街的吧。’我想了想,也實在沒別的法子,就答應跟他去。到區裏說妥了一天一毛錢,——這幾天吃兩頓窩窩頭也就湊合吧!從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晨,天剛亮就到東大街掃街,晚半天還得往街上灑水。按說這種生活不能算勞苦,可是這會子東西真貴,一毛錢簡直吃不飽。挨了兩個月以後,誰想到區裏又欠薪,連一天一毛錢,也不能按時拿到,這我可急了。有一天我隻吃了一碗豆汁,那肚子餓得真受不了……我站在街角上,看見來往的車馬如飛的馳過,那車影漸漸模糊起來,屋子像要倒塌似的,眼前金星亂飛,我不知什麼時候竟餓死過去了。後來我不知怎麼又活過來,四圍站了許多人,一個警察站在旁邊,皺著眉向那些看熱鬧的人道:‘哪個是積德的!多少周濟點吧!’於是就聽見銅子敲在石頭上叮叮口當口當的響。一個賣豆汁的給我一碗豆汁,我就吃下去,以後精神好多了,紮掙著站了起來,向那人道了謝。我就拿著五吊多錢到小店裏吃了一頓。口袋裏又隻剩下一吊來錢了,看看天又快黑下來,我想著這神氣是再不能過了,厚著臉皮要飯去吧。第一天我就躲在小胡同裏,看見穿得整齊的先生們太太們走過時,慢慢踱到他們跟前:‘可憐吧!賞一大花!’有的竟肯給,可是有的人理也不理的揚著臉走開,有的還瞪著眼罵‘討厭!……’可是老馬!咱們也隻能忍著,誰叫咱們命運不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