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原值不得思量,但靈魂裏完全浸透這悲哀的主流,由不得伊不思量。伊走到街上,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買賣人,挑著一籃嬌黃的杏兒,伊便想起慈愛的母親最愛吃這杏兒,或者伊要回想去年暑假在上海,正是紅梅結實的時候,伊用白玉般磁盤,托著那鮮如胭脂的紅梅,放在母親的麵前,怡聲說道:“媽媽,好吃嗎?”母親含笑說:“比上次甜些。”嗬!現在呢!記得伊回家的時候,母親住的房間,隻擺得幾張方桌大椅,已變成客廳了,母親睡的床,已被他們拆毀,放在院子裏,隻有一個長方形黑漆木盒,哥哥告訴伊母親睡在裏邊已經三天了,唉!母親睡了!伊從今以後不能再見母親了!“上帝嗬!我隻相信,你那裏是安樂園,我慈善的母親一定早已到了你白玉階前,聽你撫慰和洗禮了。”

伊或許是一夜不曾睡熟,伊想著這次離家的時候——離母親的死不過一個月——那時正是冬天的早晨,母親坐在軟鋼絲的鐵床上,指點女仆替伊拿行李,一方麵又親自切了兩塊麵包,叫伊一定要吃下去,伊匆匆忙忙接過來,嚼了兩口便放下忙著走了,當伊出了房門,還聽見母親說:“路上一切要小心,錢收好,到京立刻來信,……”嗬!誰想這便是母親對伊最後的叮囑呢!早知道如此,那剩下一塊半的麵包,無論如何,也要吃下去了!唉!這也隻是流星般一閃,但傷痕卻永久深炙了!

(四)固執的人們

誰相信伊居然敢站在許多青年人麵前,侃侃議論起來,伊說:

“你們要記住,無論誰來到這絕大的舞台上,都隻是作戲,不過一個劇裏要用許多角色,你們不能不各塗粉墨,欺人於一時,等到閉幕鈴一響,你們退到後台去,你們是一樣的人嗬!世界上兩性的分別,各種階級的不同,也一樣不是根本的,你們不要把假當作真,互相爭奪起來,等到閉幕後懊悔自己的無謂已經是晚了!”

伊覺得這種議論是很新穎而且確切的,講完之後,又懇切問聽眾說:“你們有所懷疑嗎?”有一個青年站起來說:“男子究竟不是女子,階級製度都可打破,唯有這男女兩性的區別不能含糊嗬!”伊說:“是的,棉花造成一個人,和木頭刻成一個人,固然不是一樣,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他同是個人,男人當然是男人,女人當然是女人,但是終究他和她全是一個人,仿佛夾衣服的兩麵,裏和麵雖是不同,而合起來隻是一件夾衣服……”好深奧的解釋,他們似解似不解隻怔怔地看著伊,仿佛說:“上帝真好弄人,到處灑滿神秘的種子!”

青年人退出去了,一些年紀很大的聽眾進來了,他們都是這些青年人的師表,但是他們這時候走到歧路上來了,不勝彷徨的痛苦,一個擔任管理的先生,更是淒苦,他鎖緊兩道濃眉眯著一雙小眼,用一種極沉著的語調對伊說:“口哀!對於現在新舊潮流交替期中,管理尤其困難,嚴了吧,學生不服,都說現在新潮流,應尊重個人自由,若是壓製了便要反抗;鬆了吧,紀律又不整齊,我們究竟應取何種態度呢?”呀!好困難的問題,伊思索了些時說:

“對於青年,用一種劃一的方法管理他們,養成他們被壓迫,而生出的陽奉陰違的現象,是很可悲觀的,反不如讓他們自由發展,雖然紀律不整,而是真實的表現……但是引導他們到光明路上的使者,必定是人格健全,能以人格化人於無形中的人。”他似乎不大領會說:“這法子雖好……但嚴厲的手段也未嚐沒有效果。這一點,我可以舉個實例,在我們的學校園裏,栽著一棵大杏樹,樹上的杏子結得很多,起初一年還沒等熟,杏子已被學生吃得精光,後來定了一個規約,若有摘杏子的學生,一定要重重責罰,從此這顆杏子樹,居然到了成熟,也沒人敢吃了……照這樣看來,嚴厲的方法,未嚐不可用……”伊聽完之後,微微笑了一笑說:“是的,在嚴刑重罰之下,絕沒有不服從法律的,但這是壓迫的結果,隻要一得機會,這久蓄的彈性,將爆發得更遠,以至於不可收拾了……”底下的話,伊不願再說了,那位管理先生依舊不大以為然,隻是點頭歎道:“……這事真難!真難!”

伊知道他們的毒受得深了!活潑潑的青年,真不知要犧牲多少個性發展的機會!唉!伊覺得這雖是和流星般一閃即息,傷痕卻永久深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