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她的信
她今天無意中接到阿娟一封信,白而且平的雲箋上,明明白白寫道:——“姐姐!
我告訴你件很奇怪的消息,那不合你意的少年,竟宣言愛我了。他現在很覺得‘戀愛自由’四個字,有無上的價值。
你覺得這件事情很滑稽嗎?其實呢,什麼不時髦,和思想陳舊都是不自然的假麵具,等到他自己需要時髦時,便要重整旗鼓另開張了!可笑世界上的事情,比那戲台上五花八門的變化還多呢!……”
她看完這信,覺得一幕電影,在她眼前映照出來了:
記得那少年,穿著很狹小的長袍,筆直像那煙筒般,尤其是有油漬的大襟,更和煙筒在太陽下閃爍,一樣的耀人眼目呢,而他的思想,也和他的衣服一樣的表示不時髦,隻要一個新名辭的聲浪,不幸跑到他耳朵去,他總要搖頭不迭,示意反對。
在那天晚飯後,全家人都坐在回廊上乘涼,天上微微浮著幾片白色的行雲。月姐嬌懶的,搴著雲幕,用那純潔的月光,射到汙黑的人類世界上,這一家人都籠罩在月姐的光輝之下。在那西邊的角上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帶著病後怯弱的嬌喘,青白色的雙腮,無力的睡在一張沙發上,使人感到柔弱的美,好像愛惜雨後梨花般的心情。離這女子約有三尺的藤椅上,那個很活潑的阿俠,左腿站在地下,右腿擱在藤椅上,手裏拈著一朵含露的白茶花,放在鼻邊輕輕的嗅著,眼望著她身旁的老婦人——兩鬢如銀絲般,隨風飄拂著——說:“阿娟病得久了,怎麼總不見起色!”
老婦人搖著頭噓著氣,正要說話,忽見阿俠用極怯弱的呼聲道:
“嗬!媽媽!那樹底下,活似一個人!”老婦人仰著頭,墊起腳,往那幽黑的樹林裏愕望,阿俠似乎已經知道是誰了,放下茶花,飛步往樹林裏跑去,隻見柳條兒,在她頭上和眉上拂了兩拂便不見了。
阿娟和那老婦都懷疑著凝望,沒一刻忽聽到兩個人爭辯的聲音,阿娟側耳聽了聽說:“隻是軒哥同姐姐爭論什麼了。”那老婦微微歎道:“阿俠總是這個脾氣!”阿娟笑道:“媽媽快別說吧!他們來了!”
阿俠姍姍來了,背後跟著軒哥,正是那個和煙筒一樣古板的怪物。老婦問道:“軒哥兒!你和阿俠吵些什麼?”那少年帶著滑稽的口調道:“舅媽!現在的女孩子,簡直想的事情太奇怪了!……俠妹說:‘男人和女人是一樣的,’她全沒讀古人的書,豈不知道乾為父,坤為母,乾屬陽,是指男子,坤屬陰,是指女子;又說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照這些古人的名訓說起來,男女天然一樣,還說什麼平等自由……俠妹她不服我的話,因此爭辯起來。”老婦人微笑著說:“原是嗬!她們現在是洋學生,自然不講究這些了!”阿俠冷笑瞧著那少年說:“算了嗎?和你們越說越沒勁!”從欄杆上拾起那朵白茶花,慢慢回房去了。阿娟看著那少年,點頭微笑,那少年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歎了一聲,仿佛有無限感慨似的。
(六)惆悵
靜悄悄的幽齋裏,隻有壁上的鍾擺,均齊的滴答著,沙發旁有一盆已開殘的丹桂,碎蕊和金星般鋪在地上,餘香兀自陣陣浸我的鼻觀,那秋天無力的斜陽,隨著樹葉忽隱忽現的照在我的書案上,無聊的我,仿佛有些惆悵,《水滸》裏的李逵,我覺得他太煞風景了,不願再看下去,隻支頤悶坐,無意中抬頭,忽見從對麵的像框裏,映出一個憔悴的人影,仿佛不勝悲愁的壓迫,兩目凝視天空,“嗬!莫不是感到生的厭煩,求慈悲的上帝接引嗎?”我想著把像片拿過來,翻來複去的細看,隻見像片背後寫道:“親愛的姐姐!病後的小妹,直瘦到這般!不是貪吃了零嘴,不是受了晚涼,又那固結的思母之情,不時的摧傷肝腸!”
嗬!這是何等的悲傷嗬,隻身獨寄的客子,寂寞獨坐的時候,有什麼能力來抗這惆悵之魔呢?流星嗬,你本是天空的過客,無奈我脆弱的心,被你炙得焦痕斑斕了!
(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