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受了小朋友的責罰

在這崎嶇的世路上,我不知道摔過幾次了。有時摔酸了腰,有時摔傷了腿,最不幸是摔傷了心……他們原是小孩子,隻知道踢球,玩鐵環,無目的的吵嚷,他們原不懂什麼是神學?什麼是精神?什麼是物質?至於宗教的起源,更是講不到了。

好奇的我,第一次嚐試要開他們的心門,有一天上課,正講托爾斯泰的三問題,這篇文章原是喻意的。他們裏頭有許多小朋友說:“沒意思。”有的說:“我們不懂得。”我便一層一層對他們解說。後來講到“宗教的信仰”,我便告訴他們宗教的起源,是因為最初人智未開,對於宇宙間的森羅萬象,都感一種希奇的情趣,一方麵又被智的壓迫,對於這希奇的森羅萬象,要求個解答。而那時智力有限,科學不曾發明,不知道什麼是自然規則,因此在意象中造出一個上帝來,作為創造和支配人世間的主宰,那末一切的驚奇都有了解答了……。我隻顧滔滔不絕的講,忽聽一個小朋友問我道:“現在外國科學不是很發達嗎?他們怎麼還信宗教?

……”我就對他們說,科學隻能解釋物質界的一切,至於精神界的慰安,還要求助於宗教的信仰。我的話說完了,小朋友們懷疑的眼光,使我羞慚了,這是什麼意思,把這些抽象的話,來紛攪他們單純的頭腦,小朋友們很不滿意的說:“我一點也不明白。”我這時不能再講下去了,心浪狂震著,急急下了堂。到了家裏,自思道:今天又摔了一次,事實不過流星之一閃,但傷痕卻深炙了。

(十一)海棠樹下

無聊時,走到書架旁,隨手翻了幾本書,嬌紅的海棠花瓣,忽然打入我的眼簾。拈來看時,平板好似紅綾剪就,細嗅還微微有些許殘香。

合上書,細細追想,這是什麼地方擷來的花呢……哦,是了,今年春天,我的朋友文娟病在醫院裏,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走進醫院的園裏,隻見一棵大海棠樹,正綴著千朵如荼如火的花兒,我隨手采了幾朵,壓在書裏了。

我很真切的回憶著,心海的波浪不斷的洶湧:

在醫院東廊盡頭的那間屋子,前幾天搬來一個青年大學生,他患的是時症,但治得太遲了,竟在到院的第四天下午死了,他是拋撇家鄉的孤零客,當他死時,隻有幾個同學來送他,這些青年都靜悄悄圍著他的死屍歎氣,最後又來了一個青年,手裏提著一大包東西,放在死屍的麵前,頓足歎道:“唉!誰想得到就這樣完了,……可惜!可惜!”一壁歎著,一壁解開包,——長袍,馬褂,帽子,擺滿了,隻預備人來裝殮。

他們望著那死屍,見他兩目微睜,雙頰削縮,但長眉豐額,猶能仿佛他的生平,都不禁淒然下淚!

這時房門又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氣促色敗的奔了進來。青年們都無言,向兩邊讓開。那女子隻奔到死屍麵前站住,麵色更慘白了,用力咬著嘴唇,眼淚一滴滴的落了下來,沉鬱的籲了一聲,又將站在兩旁的青年望了一望,仿佛有什麼話要訴說似的,但隻見她臉上微紅了一陣,依舊?然無語的走了出去。

她在廊上踱來踱去,眼淚不歇止的流下來。這時已經冬天了,那院子的樹木,隻有禿枝枯幹,她來到一棵海棠樹下,背著手怔怔的倚著樹幹,兩睛凝住,直向天空呆視,嘴唇仿佛不時的掀動,竟是欲說不能的神氣。

隱隱聽見人們嘈雜的腳步聲,“棺材已抬進來了,”有一個青年走到她麵前說,“密司陳還到裏麵去看看嗎?”那女子不言不動,隻向那青年慘笑著流下淚來。

不久聽見蓋棺材的響聲,那女子兩目直瞪,無力的倒在海棠樹下了,許多青年招呼著醫院裏的看護,把她扶在廊上的椅上坐下,歇了半天,她才“口哀呀!”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幅死別悲哀的圖畫,在事實上不過流星的一閃,但我隻要看見海棠樹,或者是海棠花,我便不由得要想起海棠樹下站著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