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生是一個極有興趣的人,常常擺出一副可笑的滑稽麵孔,眼睛眯合著,口角的筋肉微微向上掣著,好像無時無刻不含著滑稽的美意。
他這時同他的朋友文狷在公園的柏林下慢慢散步,日影從叢枝的間隙中透射在河池裏,浪花燦爛好像金蛇盤旋,十分美麗。他們走到池畔,便坐在二人椅上。
“榕生!你在故鄉也曾領略些故鄉的風景嗎?真的!當你早晨站在烏石山的頂峰上,可以看見馬江的碧浪銀波,隔江的插雲的高峰,便是鼓嶺了,漫嶺白雲紫霧,襯著蔚蘭的天容,真是說不出來的美麗呢!榕生!我真願意你告訴我些故鄉的好風景嗬!……關於巷前山一片火雲似的馬櫻花,或者是烏石山的堆雲砌玉般的茶花……甚至於那山腳上蔓延的爬牆虎,我都十分戀念著呢!……固然,北方也有北方的好景,但終不如沿海負山的故鄉特別引人入勝!”
“喂!文狷!你既是十分戀念著故鄉,為什麼總不打算回去呢?
我記得肖甫曾兩次打電報邀你回去幫忙,你睬都不睬,現在你可亻心亻心亻見亻見想著故鄉,這真太奇怪了!”
“榕生,我老實告訴你說:我愛故鄉,隻是那馬櫻花,或者是茶花,烏石山和馬江的碧流,……對於故鄉的人嗬——榕生!真慚愧,我怕他們比怕一條花色的毒蛇還要利害!人人都說我有些怪僻,也許是實情;不過那種隻顧金錢不問其他的淺鄙的人群,我可實在沒法子和他們融洽呢!……喂!榕生!你相信嗎?他們有時候真淺薄得叫人不能相信!譬如說吧!有一天,你在宴會裏給他們談到很有德行學問的某人,他們一個個都似乎受不了催眠術,立刻露出昏睡的臉子;你這時趕緊換一個局麵,你說榕城最有錢的某人的瑣事,他們立刻恢複了知覺,而且興高采烈的都發言談論起來了,……這真是人間的怪現象呢!……”
“文狷!你究竟少見多怪!這種家常便飯,你就叫吃不慣,倘若你要走到官場,那些腥臭的味道,隻怕你連嘔都來不及了。其實呢,在這種五光十色的社會底下,凡事隨緣些好了,……而且仔細的說起來,那一件不是滑稽的!”
“啐!‘那一件不是滑稽的’,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不能不相信;因為你就是這個滑稽的表象,……不過各個人的人生觀不同;雖然件件都是滑稽的。可是有的人,簡直笑不出來。喂!榕生!真的!我對於故鄉的人們,實在覺得狼狽呢!——為什麼每一個都是近視眼,隻在眼前一兩寸的地方打算盤,……而且又仿佛一株沒有骨幹的淩霄樹,東倒西歪?說起來真罪過,我對於故鄉不隻不眷戀,我還有幾分慊恨呢!”
榕生聳著闊而厚的肩笑道:
“算了吧,又惹起你的牢騷來!其實,這個年頭的事情,就仿佛吃酒席,除了魚翅便是海參,那裏去找清淡的呢?勢利熏透了的近代人心,這是很自然的結果嗬!”
“自然的結果嗎?……世界上的事情,並不如此簡單吧!人類若果僅僅在自然的結果下輾轉求生,我倒願意地球整個湮滅了呢!
……春天繁茂的海棠樹,到了秋天完全枯萎,如果沒有來春複榮的希望,園丁還留著它嗎?……人類到了極頹廢的時候,若果沒有刷新的希望,地球不毀滅,還等著什麼呢!”
“的確!現代沒有一件事不向著頹廢方麵走去,在這裏我可以舉個很簡單的故事來證明時代的頹廢:
“喂!文狷!一個人當他從沉睡的夢裏醒來之後,對於夢中的種種悵惘,懵懂,羞愧,滑稽,都逐漸的感覺到了。我這次在榕城忙了五六個月,也就仿佛作了一場大夢。現在譬如夢醒,回想從前的經過,真是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呢!
“你總還記得吧,南街的督軍署,——一個很深且闊的院子,很整齊的排植著六株可以合抱的大荔枝樹;我在那裏的時候,正是春末,荔枝恰已成熟了,翡翠的綠枝上,滿綴著珊瑚球似的果實,茂枝的陰影下,一排五間北房,就是我們的公事房。
“文狷!那真是你想不到的別開生麵呢!榕城本來是一個最看輕女人的地方,但誰能想得到自從新勢力到了榕城以後,沒有一個機關沒有女職員,而且都是年紀很輕的女人!文狷!你猜這情形像什麼?……從前的公事房,仿佛是永不開花的森林,鬱鬱蔥蔥,十分單調而且沉悶;這一來,可就如同到了春天的名園裏,有芍藥,有野薔薇,有丁香,有棠梨,真熱鬧極了!而且香噴噴的香水氣,脂粉味。文狷!這真是特別豐滿的人生呢!不過,因為變更得太快了,就好像窮人暴富,無處不露著毛手毛腳的怯像和小家子氣……自然這些話,也許說得太刻薄,不過都是實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