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金光,照在淡綠色的窗簾上,庭前的桂花樹影疏疏斜斜的映著。美櫻左手握著長才及肩的柔發;右手的牙梳就插在頭頂心。她的眼睛注視在一本小說的封麵上,——那隻是一個寫得很單調的一些條紋的封麵;而她的眼光卻纏繞得非常緊。不久她把半長的頭發卷了一個鬆鬆的髻兒,懶懶的把牙梳收拾起來,她就轉身坐在小書桌旁的沙發上,伸手把那本小說拿過來翻看了一段。她的臉色更變成慘白,在她放下書時,從心坎裏籲出一口氣來。

無情無緒的走到妝台旁,開了溫水管洗了臉,對著鏡子擦了香粉和胭脂。她向自己的影子倩然一笑,似乎說:“我的確還是很美,雖說我已經三十四歲了。……但這有什麼要緊,隻要我的樣子還年輕!迷得倒人,……”她想到這裏,又向鏡子仔細的端詳自己的麵孔,一條條的微細的皺痕,橫臥在她的眼窩下麵。這使得她陡然感覺到氣餒。呀,原來什麼時候,已經有了如許的皺痕,莫非我真的老了嗎?她有些不相信,……她還不曾結婚,怎麼就被老的恐怖所壓迫呢?!是了,大約是因為她近來瘦了,所以臉上便有了皺痕,這僅僅是病態的,而不是被可怕的流年所毀傷的成績。同時她向自己笑了,哦!原來笑起來的時候,眼角也堆起如許的皺痕……她砰的一聲,把一麵鏡子向桌子上一丟,傷心的躲到床上去哭了。

壁上的時計口當口當的敲了八下,已經到她去辦公的時間了。沒有辦法,她起來揩幹眼淚,從新擦了脂粉,披上衤夾大衣,走出門來,明麗的秋天太陽,照著清碧無塵的秋山;還有一陣陣涼而不寒的香風吹拂過來。馬路旁竹籬邊,隱隱開著各色的菊花,唉,這風景是太美麗了。……她深深的感到一個失了青春的女兒,孤單的在這美得如畫般的景色中走著,簡直是太不調和了。於是她不敢多留意,低著頭,急忙的跑到電車站,上了電車時,她似乎心裏鬆快些了。幾個摩登的青年,不時的向她身上投眼光,這很使她感到深刻的安慰,似乎她的青春並不曾真個失去;不然這些青年何致於……她雖然這樣想,然而還是自己信不過。於是悄悄的打開手提包,一麵明亮的鏡子,對她照著,——一張又紅又白的橢圓形的麵孔;細而長的翠眉;有些帶疲勞似的眼睛;直而高的鼻子,鮮紅的櫻唇,這難道算不得美麗嗎?她傲然的笑了。於是心頭所有的陰雲,都被一陣帶有炒栗子香的風兒吹散了。她趾高氣揚跑進辦公室,同事們已來了一部分,她向大家巧笑的叫道:

“你們早嗬!”

“早,”一個圓麵孔的女同事,柔聲柔氣的說:“哦!美櫻你今天真漂亮,……這件玫瑰色的衣衫也正配你穿!”

“唷,你到真會作怪,居然把這樣漂亮的衣服穿到Office來?!”

那個最喜歡挑剔人錯處的金英作著鬼臉說。

“這算什麼漂亮!”美櫻不服氣的反駁著:“你自己穿的衣服難道還不漂亮嗎?”

“我嗎?”金英冷笑說:“我不需要那麼漂亮,沒有男人愛我,漂亮又怎麼樣?不像你交際之花,今日這個請跳舞,明天那個請吃飯,我們是醜得連同男人們說一句話,都要嚇跑了他們的。”

“唉!你這張嘴,就不怕死了割舌下地獄,專門嚼舌根!”一直沉默著的秀文到底忍不住插言了。

“你不用幫著美櫻來說我。……你問問她這個禮拜到跳舞場去了多少次?……聽說今天晚上那位林先生又來接她呢!”

“哦,原來如此!”秀文說:“那麼是我錯怪了你了!美櫻小鬼走過來,讓我盤問盤問;這些日子你幹些什麼秘密事情,趁早公開,不然我告訴他去!”

“他是那個?”美櫻有些吃驚的問。

“他嗎,你的爸爸呀!”

“唷,你真嚇了我一跳,原來你簡直是在發神經病呀!”

“我怎麼在發神經病?難道一個大姑娘,每天夜裏抱著男人跳舞,不該爸爸管教管教嗎?……你看我從來不跳舞,就是怕我爸爸罵我……哈哈哈?”

金英似真似假,連說帶笑的發揮了一頓。同事們也隻一哄完事。但是卻深深的惹起了美櫻的心事;抱著男人跳舞;這是一句多麼神秘而有趣味的話呀!她陡然感覺得自己是過於孤單了。假使她是被抱到一個男人的懷裏,或者她熱烈的抱著一個男人,似乎是她所渴望的。這些深藏著的意識,今天非常明顯的湧現於她的頭腦裏。

辦公的時間早到了,同事們都到各人的部分去作事了。隻有她怔怔的坐在辦公室,手裏雖然拿著一支筆,但是什麼也不曾寫出來。一疊疊的文件,放在桌子上,她隻漠然的把這些東西往旁邊一推。隻把筆向一張稿紙上畫了一個圈,又是一個圈。這些無秩序的大小不齊的圈兒,就是心理學博士恐怕也分析不出其中的意義吧!但美櫻就在這莫明其妙的畫圈的生活裏混了一早晨,下午她回到家裏,心頭似乎塞著一些什麼東西,飯也不想吃,拖了一床綢被便蒙頭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