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隻好咽一口唾沫算了。王女士卻向我笑道:“看你個子很瘦小,吃起東西來到很凶!”其實我隻能吃茶葉蛋,別的東西倒不可一概而論呢!——我很想這樣辯護,但一轉念,到底覺得無謂,所以也隻有淡淡的一笑,算是我默認了。

車子進杭州城站時,已經十一點半了,街上的店鋪多半都關了門,幾盞黯淡的電燈,放出微弱的黃光來,但從火車上下來的人,卻吵成一片擠成一堆,此外還有那些客棧的招攬生意的茶房,把我們圍得水泄不通,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打出重圍叫了黃包車到湖濱去。

車子走過那石砌的馬路時,一些熟習的記憶浮上我的觀念界來,一年前我同建曾在這幽秀的湖山中作過寓公,轉眼之間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隻管不停的變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籠霧的峰巒似笑我奔波無謂吧!

我們本決意住清泰第二旅館,但是到那裏一問,已經沒有房間了,隻好到湖濱旅館去。

深夜時我獨自憑著望湖的碧欄,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疊著不少的雨雲,星點像怕羞的女郎,躑躇於流雲間,其光隱約可辨。十二點敲過許久了,我才回到房裏睡下。

晨光從白色的窗幔中射進來,我連忙叫醒建,同時我披了大衣開了房門,一陣沁肌透骨的秋風,從桐葉梢頭穿過,颯颯的響聲中落下了幾片枯葉,天空高曠清碧,昨夜的雨雲早已躲得無形無蹤了,秋光中的西湖,是那樣冷靜,幽默,湖上的青山,如同深綠的玉色,桂花的殘香,充溢於清晨的氣流中,這時我忘記我是一隻駱駝,我身上負有人生的重擔。我這時是一隻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聽見神抵的讚美歌,我覺到靈魂的所在地,……這樣的,被釋放不知多少時候,總之我覺得被釋放的那一霎那,我是從靈宮的深處流出最驚喜的淚滴了。

建悄悄的走到我的身後,低聲說道:“快些洗了臉去訪我們的故居吧!”

多悵惘嗬,他驚破了我的幻夢,但同時又被他引起了懷舊的情緒,連忙洗了臉,等不得吃早點便向湖濱路崇仁裏的故居走去。

到了弄堂門口,看見新建的一間白木的汽車房,這是我們走後唯一的新鮮東西。此外一切都不曾改變,牆上貼著一張招租的帖子,一看是四號吉房招租……“呀!這正是我們的故居,剛好又空起來了,喂,隱!我們再搬回來住吧!”

“事實辦不到……除非我們發了一筆財……”我說。

這時我們已到那半開著的門前了,建輕輕推門進去,小小的院落,依然是石縫裹長著幾根青草,幾扇紅色的木門半掩著,我們在各廳裏站了些時,便又到樓上去看了一遍,這雖然隻是幾間空房,但那裏麵的氣分,引起我們既往的種種情緒,最使我們覺得悵然的是陳君的死,那時他每星期六多半來找我們玩,有時也打小牌,他總是摸著光頭懊惱的說道:“又打錯了!”這一切影像仍逼真的現在目前,但是陳君已作了古人。我們在這空洞的房子裏,沉默了約有三分鍾,才悵然的離去。走到弄堂門的時候,正遇到一個麵熟的娘姨——那正是我們鄰居劉君的女仆,她很殷勤的要我們到劉家坐坐。我們難卻她的盛意,隨她進去,劉君才起床,她的夫人替小孩子穿衣眼。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夠使她們驚詫了。談了一些別後的事情抽過一枝煙後我們告辭出來,到了旅館裏吃過雞絲麵,王朱兩位女士已在湖濱叫小劃子,我們議定今天一天玩水,所以和船夫講定到夜給他一塊錢,他居然很高興的答應了。我們買了一些菱角和瓜子帶到小劃子上去吃,船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忠厚老頭子,他灑然的劃著,溫和的秋陽照著我——使全身的筋肉都變成鬆緩,懶洋洋的靠在長方形的藤椅背上。看著劃槳所激起的波紋,好像萬道銀蛇蜿蜒不息。這時船已在三潭印月前麵,白雲庵那裏停住了,我們上了岸走進那座香煙然的古廟,一個老和尚坐在那裏向陽。菩薩案前擺了一個箋筒,我先抱起來搖了一陣得了一個上上箋,於是朱王二女士同建也都每人搖出一根來,我們大家拿了箋條唏唏哈哈笑了一陣,便拜別了那四個怒目咧嘴的大金剛,仍舊坐上船向前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