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1 / 3)

1

寡婦翠香以為那是一條狗。滿天的白雪,一朵一朵的就從她茅廁的屋簷往下掉。除夕的鞭炮像炒蠶豆一樣劈裏啪啦響起來。

那條從九龍山邊通過來的官道,在白雪的撮合下,與田野結為一體了,隻能看見它的大致輪廓。大路上的那個影子,首先穿過稀疏的籬笆,再穿過飄舞的雪花,到達她的雙眼時,已經是模糊得再不能模糊了。如果不是她的一泡尿,如果不是她嫌在房裏解溲有臊氣,或者,她的內急晚來半個時辰,讓黑夜之神把餘下的光明全收淨了,那麼,那個影子就不會出現在她的眼前,也就沒有接下來發生的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她拉起褲子就急急奔出籬笆去,她發現了,也發現了另一個世界。狗一樣伏著的東西,原來是人。這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在他(她)的周圍,沒有發現足印,以她的估算,大雪把一個人的足印掩蓋了,沒有半個時辰是不行的。而天黑前的大路上,應該是有別的什麼人走動的。那麼,隻有一個答案,這個人是天上掉下的。

嗦啦,嗦啦,她的腳踩在地上發出的響聲,還有她的心跳聲,直把除夕的鞭炮聲也遮住了。

翠香看見一堆亂發遮掩下的臉,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喂!喂!她叫道,她以為他隻是喝醉了酒。見半晌沒有動靜,她懾懾地探出手在他的鼻子前試了試。竟沒有半點氣息,她慌了。

翠香拍了拍他身上的雪,雪拍落了,露出的是一塊光身子。摟了摟雪,是一個光身子的男人。不知為什麼她咚地跳起來,向後退了足足三步。喂!喂!她又叫,她認定自己的叫是虛張聲勢的叫,是向對方示威,像獵犬麵對猛獸。她鼓起勇氣,就像是把手伸向沸騰的油鍋裏——她把耳朵貼住他的胸口,才依稀聽見有響動。輕微的,像是雲朵裏的鳥叫聲。

翠香看了一眼四周,除了衝上雲霄的鞭炮聲,再沒有第二個人聲。她拉起他,左顧右盼地背在身上。翠香像是平日裏自己上山背柴一般背了一個他。他的那個碩大的男人東西就貼在她的屁股上。

背進房裏,她不知道該把他放在什麼地方。慌亂中,就往床上一扔。屋裏的黑暗顯然早已降臨,待她點了油燈,才發現床上的他裸體一個,她像是被炭火燙了一下,連忙拿一條被子蓋住了,那一股灼人的燙才消失。她懾懾著上前去,摸了摸他的手,冷得凍人。

翠香才清楚床上躺著的是一個瀕死的人,該馬上請一個郎中。

點起一個小燈籠,撐起油紙傘,準備出門時,她又覺得不妥,一個光身男人,一個來曆不明的男人,躺在寡婦的床上,這對郎中如何說?去請族長,去請村裏別的什麼人,都麵臨同一個問題。

她暗暗地不住叫怨,你一個狗生貓養的家夥,什麼地方都可死,為何死在寡婦門前?你一個遭千刀的壞坯子,為何又郎當著那羞死人的家什,在一個寡婦床上曬卵?

怨過了,罵過了,解了心頭那股氣了,翠香猛然想起床上人那一根遊絲般的命,就係在自己的身上。她覺得沉重,沉重得像是壓了一座山。

翠香急忙將房中的炭火盆移到床邊,在上邊添了不少炭。先是用嘴吹,吹得嘴都疼了,才換了一把扇子,把炭火扇得亮亮的,房裏立時暖洋洋起來。

翠香接著洗了一大塊生薑,薑是上等陳年老薑。這些薑如果換在平日裏燒菜,夠她用上一年的了。灶火猛猛地舔著鍋尖尖,鍋裏的薑湯吱吱地叫起來。待薑湯上上下下滾了六遍,吸一口冒出的氣也辣得打噴嚏時,她先舀了一碗濃薑汁。鍋裏的兌上水,再弄了一大盆,熱熱的就端進了房裏。那湯盆就擱在炭盆上。

床上的他牙關緊咬,翠香用一根筷子撬開一條縫。用了一個小湯匙,舀了一匙薑汁,慢慢倒進了,就如幹涸開裂的土地,接納了第一滴生命的甘露。噝的,她都聽見水滴在幹土上發出的響聲,還有一縷冒出的白煙。又一匙,薑汁卻被溢了出來,順著嘴角下巴,流到耳角,再流到枕頭上。該死的壞坯子,翠香罵了一句,繼而又說,乖,啊,聽話,喝了薑湯。第三匙被她順利地倒進了,直到灌下了半碗。

翠香掀開被子,床上的他仍然死冷。她從滾燙的薑湯裏絞了一把麵巾,麵巾是麻製的,有些糙,卻顯得比一般麵巾更有搓勁。那滾燙的麵巾就蓋到了一張汙臉上。她的十根手指,隔著一張薄薄的麵巾,就捧住了一張臉。翠香憑手感就知道這是一個有棱有形的男人臉。這張臉不同於村裏任何一張男人臉。村裏男人的鼻子大都塌塌的,而手下這個人的鼻梁挺挺的;村裏男人的額角低低的,下巴尖尖的,像是山裏的猴,這個男人的額角高高的,下巴方方的,貴人相,注定要辦一番大事業的樣子。

噌!翠香隔著麻巾,右手拇指準確地點著了男人的人中穴。暗暗使勁,慢慢添力,直到一支香燒去小半截,翠香自己的拇指都有些麻了,才移開手指。換了一把麵巾後,她扯住麵巾的兩個角,雙手摁住太陽穴,使勁地揉搓起來。也用了好長辰光,她才停止了揉搓。移開他臉上的麵巾,在炭火和燈光的照耀下,呈現眼前的是洗去汙垢後一張白白的男人臉。翠香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男人的臉會是這樣的嫩白。這樣白的臉,怎會輕易死去呢?翠香想。

炭盆上的薑湯吱吱響,翠香在滾湯裏又絞上一把麵巾,貼在男人寬闊的胸膛上。翠香的十根手指就如十把犁,在男人肥沃的土地上犁過來,又犁過去。盡管眼下這塊土地冷冷的被冰雪覆蓋著,可翠香堅信春風來了的時候,這塊土地會長出一嘟嚕一嘟嚕的綠色來。搓完了胸,又揉遍了背,接著把兩個手臂連十根手指也揉搓完了,接著把兩條健碩如牯牛般的大腿腳背腳底連十個腳趾也揉搓完了。

男人躺在那裏仍然無聲無息的,翠香把了一下他的脈,若有若無的還像天邊的雲絲,不過,比起剛才來,有了一絲起色。

翠香把麵巾浸入吱吱作響的薑湯裏,撈起,絞了一把。透過熱氣烘烘的麵巾看,那邊是男人身上沒有揉搓過的最後一塊身體:陽具。翠香咬了咬牙,撲上去,用麵巾裹住它。翠香的爺爺是著名的郎中,小時候在家裏的時候,經常偷聽爺爺與弟子述說的內容,翠香甚至會背湯頭歌,爺爺甚至引以為豪,為此責備醫術不精的兒子她的父親,連爺爺的兒媳她的母親珠珠婆都學了一些。在懂得一些中醫知識外,翠香無意中還了解了一本叫《素女經》的書。《素女經》上說,陽為男之本。

翠香在那上麵用起力氣來。隔著麵巾,翠香仍然覺出與村裏男人的不同來:就是眼下的這種瀕死狀態,也要比村裏男人在旺盛時偉大得多。

捏,揉,搓,女人在床上的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了。男人的鼻息有了一些,可是不多,像是馬上就要消失似的。

翠香立起身子來,點上香,對天拜了三拜,對地拜了三拜,拜畢,她在心裏作出一個重大決定。

舔,裹,套送,吐納,攪拌,翠香小小的嘴裏,翻江倒海了般。翠香沉住氣,把全身的精氣神都提到一張嘴裏。大概是一炷香的工夫,翠香覺得嘴裏的那東西有些熱了,像是凍僵的蛇般複活了。盡管熱和複活的程度有限,她靈敏的舌頭還是感覺到了。

翠香又點上香,在香煙繚繞之時,她把自己的衣裳脫了,渾身上下隻剩下貼身的紅肚兜。她舉起一把香,從頭到尾把自己熏了一遍。

香煙熏得翠香不是翠香了。一種崇高迅速罩遍了她全身。如果此時有別的信徒在場的話,肯定能發現她身上如佛如菩薩一樣的光芒。

翠香跳上床,跨上男人。在她的感覺裏,進入身體的不是男人,而是一個生命的把手,她要攥緊它,她要拯救它,她擔心自己一不留神,一個生命就會離她而去。

翠香施行的救治辦法是《素女經》裏的“吐陰補陽”法,離翠香這次救助行動的成功(鹹豐八年,西曆1858年)之後的若幹年裏(西曆1940年),遠在歐洲的德國納粹作過一個試驗:他們把兩個強壯的男人(俘虜)置於零下四十度的低溫至生命垂危狀態。然後,一同升溫至正常溫度。一人用美女作伴,為其撫摸按摩,直到性器官接觸,而另一個無人陪伴,結果是,有美女陪伴的一人獲救了,另一人死亡。發生在上王莊的這一事實,又一次說明了泱泱東方古國,在這一領域裏遙遙領先洋人——咱中國的月亮,要比西方的圓。

再說翠香深諳“吐陰補陽”法真諦。吐陰補陽,就是以女子的精氣元神,填補男子的陽氣缺陷,符合陰陽互補的自然法則。可是,此法的最大隱患就是女子的精氣元神的丟失,過了度,輕則病患纏身,重則有生命危險。雖則翠香這些年一直守寡,身上女陰旺盛,可是,旺至極,則瀉至極,就如水庫,盈滿則決堤一瀉傾其力而畢,其危害程度遠比水淺者要大得多。

此時的翠香,把全身的精氣元神集中在丹田穴上,再緩緩地釋放給另一個生命。快不得,慢不得,翠香在男人上麵如獅如虎騰挪起伏;輕不得,重不得,翠香在男人上麵如鯤如鵬,翻搖旋轉。

足足有兩炷香的工夫,翠香已是香汗淋漓,筋骨酥軟。翠香終於聽見緩緩的鼻息,如春日的晨曦般重現於男人的鼻子。翠香伏下身子聽,男人胸膛裏的那顆心,如春雷般敲響。雷響了,日出了,大地萬物又恢複了生氣。

翠香發現男人手臂上的肉團團動了,攤開的手掌被握緊了,男人僵直的腳縮攏,又彈開,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睜開了。翠香想,現在正是她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翠香看見男人眼皮睜開時,有一陣灼灼的光射出。翠香更覺得男人在她離開他的刹那,騰地鯉魚打挺躍動起來。翠香最後被蘇醒過來的男人壓在身下,男人像一座大山般翻過來,從頭到腳覆蓋了她。

翠香突然獲得了久違的感覺。一種莊稼對陽光的期盼,一種光對影的依戀,一種魚對水的寄托,一種土地對天空的希望。這種感覺是在男人在世時才有的。她身上這一扇關閉了太久的門,突然被打開,洶湧而來的陽光、空氣,讓她激動而顫栗不已。

她的十根手指像是十把欲望的犁,每一犁下去,都在男人的背上留下深深的犁痕,轉眼間,道道犁痕上綻滿了血色的花。她是幹柴堆,男人是火星,男人隻是起了點燃作用,燃燒是她自己完成的。

翠香在燃燒完自己後失去知覺。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她從暈眩中蘇醒過來,第一個感覺是身上的重壓,第二個感覺是噴在臉上的粗氣,第三個感覺是上麵的他居然是個男人,第四個感覺是他在她裏邊運動。

“啊!”尖叫聲恐怖而淒厲,仿佛連屋頂的瓦片也一起顫抖起來。翠香一輩子也沒有這樣叫過,翠香後來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她堅信自己不可能有這樣的叫聲,是一個別的鬼怪精靈附在她身上。

尖叫聲引來了打更人阿儂。

2

阿儂出現在上王莊牆弄裏的形象很奇特。雪花在飄,他撐著一柄破雨傘。一頭亂發中堆積的雪花不比傘上的少。可他仍然撐著傘。

阿儂把手中的梆子敲了一下,叫了一聲,平安過年!阿儂在敲梆子的時候,把傘夾在脖子和肩的夾角上,雨傘的傘柄還嵌在耳輪上,冰冰的冷。阿儂在別的日子裏,叫著小心火燭,或者關門落鎖,小心盜賊。

阿儂在想著翠香家的桂花糕,金金黃,香噴噴的那種糕餅。阿儂每年這一天到翠香家來,看一眼桂花糕,聞一口翠香身上的香氣,阿儂唱一句:糕餅糕餅賽黃金,福進壽增如意人,就喘著粗氣回廟裏過幸福年了。

大年三十晚上,阿依本不需要出門打更的,這是村裏人對他的恩準,也是規矩。阿儂的祖上就有了這規矩,不過,大多沒有遵守。阿儂的祖上據說是上王莊的太公買回來的一個書僮,後來上王莊的人不需要書僮了,就住進廟裏,與村裏的轎夫、剃頭匠等一起,成為村裏人的公仆。說白了,就是村裏人婚喪喜事等的公共差役,免費服務者,是不能同平民通婚不能科考的賤民。這個現象存在於清末中國東部特別是浙江東部沿海的很大區域,仿佛是專為這些小村落點綴它的富貴大家族遺風的。

阿儂想在大年初一睡一個大懶覺,所以乘著除夕夜把糕餅要了。阿儂在此之前到族長仁宗家道過福,在總管世利那裏取了今年的紅包。今年的紅包比去年多了五文,整整比轎夫阿環多了兩文,比剃頭匠賴巴多了三文,阿儂的興致就比以往高,梆子敲得就比以往響,嘴裏的平安祝福就更響亮。

阿儂聽到這聲淒厲的尖叫聲是在走近翠香的閶門時,翠香家的道地小,閶門離她的房門不遠,所以阿儂聽得真切。阿儂後來對村裏人說,那一晚的叫聲像是從陰曹地府傳出來的。

阿儂撞向閶門,身子卻跌進門去。原來翠香想在上茅廁後關閶門,遇事一急就忘了關門。摔了一個狗啃泥的阿儂顧不得疼,三兩步跨過道地,一腳踹開上了閂的房門。

房門裏的情景讓阿儂驚訝不小。兩具在炭火映照下的肉體:翠香的,陌生男人的,生龍活虎的樣子。阿儂第一眼看到的翠香的臉色,喜滋滋的,唯獨沒有恐懼,同原來阿儂想象中一個強人將刀擱在翠香脖子上的情景全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