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2 / 3)

阿儂第二眼看去時,翠香的臉色充滿了驚恐;受辱,這層表情是像顏料一般覆蓋上去的。這一個過程盡管非常地快,但阿儂觀察得很仔細。阿依從沒有發現過人的表情是可以一層一層堆積的。

“啊!強盜!”翠香又一次尖叫起來,“殺千刀的,滾出去!”

阿儂條件反射似的向後退,平日他在村子裏,總是聽慣了村裏男女老少對他的訓斥,有時候是辱罵。退到門口時,又向裏進了一步,低頭懾懾地問:“翠香嫂,你要幫忙麼?”

翠香用拳敲著壓在身上的男人,氣洶洶地罵:“畜生,滾!你還沒有看見麼?”這一細節阿儂沒有看見,他就“哦”地一聲退出門來,退出道地,再退出閶門。

一隻硬硬的手掌就落在他的臉上。

“呔!你這賊禿,”來人喝道,“你欺負一個寡婦人家麼?”

阿儂回頭看,黑暗裏哪裏看得清,隻是從聲音裏辨別出的,一個時常為翠香幫活的光棍,叫世傑。世傑三十了都不娶,成天看著翠香流涎水想美事。

床上的男人此時才清醒了一般,戀戀不舍地從翠香的身子裏出來,再跳下床來,向門口衝去。在即將出門的當兒,翠香叫起來:“回來,畜生!看你身上沒穿衣裳!”喊完,翠香又大哭起來。

阿儂和世傑就是這時候趕到翠香的房門口的。因為剛才阿儂在閶門時向世傑辯解了幾句,把話說清了,所以耽擱了一些時間。等他們趕到房門口時,出門的竟然是穿著衣裳的翠香。

翠香哭著說:“世傑阿叔阿依兄弟,你們要為我做主啊,我一個寡婦人家,無天無地,無依無靠,我那死鬼男人活著的時候,你們可是同祖同宗的叔伯兄弟啊,我要依靠族裏啊。”世傑說:“翠香嫂,這畜生,強行了你麼?”世傑說著搶先一步扯起床上的被子,床上是一具完全不同於村裏男人的陽具。世傑後來對村裏人說:“天啊,我看見的不是人,而是牛,隻有牛,才有那麼大的家什啊!”

世傑憤憤然,脫口喊道:“阿依,打他!打這賊!”“嗨!”阿依響響地應了一聲。阿儂同時是族裏的行刑人。村裏的這種傷風敗俗事:誰家女人偷男人,竊雞偷牛,一切的代表族裏施罰行刑的事,全由阿儂幹。可是,不等阿儂走近,世傑就搶了先。他隨手抓起翠香床上懸著的百年老藤。翠香曬被子時用它來拍打灰塵,此時卻成了世傑的凶器。

啪!手起鞭落。床上人的裸體上,頓時起了一條鞭痕。這一鞭世傑暗暗使了力氣。可是,讓他稍稍有些失望的是,除了裸體上的鞭痕,他沒有聽到應有的反應。

按他的人生經驗,就是牛和狗,挨了這一鞭,也會受不了的,牛會奔蹄,狗會狂奔。可是,這個男人光身仰躺著,沒有半點反應。

第二鞭,第三鞭,依然看不見他想看到的情形,連痛苦的表情也沒有。

沒有比無視他的鞭打更可恨了,嫉恨的蟲子在咬他的心尖尖,讓他無法自持。

鞭打雨點似的覆蓋了陌生男人。

這一陣暴打,是在極短的時間裏完成的。阿儂好不容易湊上前,拉住手臂已經酸疼的世傑,輕輕說:“世傑叔,按族規,你不能責打人犯的。”世傑咆哮著說:“我沒打,聽到麼?我沒打,你聽見哭聲了麼?沒有!你聽到求饒聲了麼?沒有!”最後世傑咬牙切齒說:“阿儂,綁了他,這賊!”

世傑邊說邊唾了裸體男人一口,那口痰帶有紅色,暗紅。

翠香一邊哭著,一邊開了櫥門,拿出了男人生前遺下的衣裳,讓床上的男人穿了。

阿儂三兩下就把床上的男人綁了起來。剛才看見世傑在打人,他臉上始終陰著,在綁繩的時候卻露出幸福的微笑。原來,體現人生價值的時候,人人都會微笑,包括佛和上帝。

在把陌生男人押出閶門時,翠香仍在哭。世傑回頭恨恨地說:“翠香嫂,別哭了,這個賊,一定遭報應的,我保證。”阿儂狠推了一把,卻沒有推動半步。那人顧自按著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前走著。

黑暗中,翠香遠遠聽見世傑的聲音:“阿儂,把他吊在祠堂裏,這賊若要逃跑,你打斷他的腳骨,我報告族長去。”“嗨!”是阿儂的應聲。翠香知道,他們到了牆弄的分岔口。聽見兩個不同方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3

王世傑趕到族長王仁宗的家時,迎頭就看見燭火炎炎,香煙繚繞,王仁宗家剛吃完團圓飯,正在謝年。

仁宗跪在堂前的供桌上。那禿頭與桌上的豬頭、雄雞、鯉魚等供品,恰好在世傑的同一視線上,世傑忍不住發笑。仁宗緩緩地仰起頭,看見一臉怪相的世傑,立起,拍了拍長衫上的土,輕聲喝問:“你笑,你撞了年怪了?”

世傑說:“仁宗叔,我就是年,我怕什麼?”仁宗說:“呸,閉牢你的烏鴉嘴,年紀輕輕的,天不怕,地不怕麼?”仁宗最後歎息了一聲,擺擺手,“回吧,回家吧,守歲去。”

年是當地傳說中的一種長著獅子頭健壯如牛的怪物,長年鑽在深山冷嶴裏不吃不喝的,隻是在除夕夜醒來,醒來便吃人,吃飽了嘴巴一抹回深山去,躺一年再醒過來,周而複始。

哼哼,世傑鼻孔出氣。世傑遇見長輩罵他就鼻孔出氣,心裏想,做年怪多威風,年怪吃人,而他隻能任人吃。

“仁宗叔,”世傑急急地說,“你是族長,我有要事要向你稟報。”

仁宗說:“你這後生,我都沒有謝完年呢,你過不了年了麼?你自己有田,你應該會過年的啊。”仁宗是個寬厚的長者,本來他想說:“你自己有田,懶漢骨頭,草比稻高,能怨誰?”

世傑聽出了族長話裏的刺兒,說:“我哪會向你討紅包呢,我又不是阿儂阿環賴巴?我是說,我有要事稟報。”

世傑說這話時,玲娣從房裏的窗口探出頭來,玲娣十多歲了,翹著兩個小角辮,對著世傑叫:“豬頭!豬頭!”邊說著,遞過一塊豬耳朵,世傑裝出饞相撲上前去,玲娣迅速將其塞進嘴裏,索索有聲地咀嚼起來。世傑就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鬼臉來。玲娣是族長的女兒,玲娣的娘是個癱子,長年躺在床上,今年的祭品是玲娣弄的。

仁宗回頭盯了一眼,玲娣乖乖縮回頭去。按照風俗,當家的男人沒有祭拜完,女人不能現身在堂前的。

世傑說:“仁宗叔,你別趕我走,我說一句話就走。”

仁宗說:“世傑侄子,你有事,你就再等一等,待我謝完年,謝了一半,年會怪罪的。”說著,仁宗又在供桌前跪下去。

“仁宗叔!仁宗叔!”閶門外有人熱切地叫,腳步聲重重地響起來。世傑回頭看時,是族裏的總管世利。

世傑叫道:“世利哥。”

世利手裏提著一個包裹,看見世傑,忙把包裹挪到背後,遲疑了一下,又把包裹挪到身前,冷冷地問:“你,世傑,在這裏幹什麼?我要找仁宗叔商量族裏的事呢。”

“我也有事。”世傑說,世傑平日裏最看不慣說話變腔變調的人。

“你回家守歲去,”世利說,“我跟仁宗叔有事。”

“有事,也是我先到,先來後到,總是有的吧。”世傑說。

仁宗早從地上站起來,忙著用長衫的一角拭一張椅子:“坐,坐,世利賢侄。”

世傑說:“仁宗叔,我就不是你的賢侄了?我的屁股就犯了賤了?”

世利扯了扯仁宗身上的長衫,輕聲說:“仁宗叔,進屋吧,我確實有要緊的事,要與你商量。”不等主人同意,世利已經走人南廂屋,就是仁宗平日裏用來會客的小堂前。

“吱”的一聲,門在兩人身後關住了。

供桌上的燭花爆了,劈啪的響。

世傑無心賞燭,一個貓步,就躥到南廂屋外,用舌尖舔破窗紙,一隻眼睛的風景就生成。可是道地外牆弄裏的鞭炮聲突然緊了,世傑居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屋裏兩人分賓主坐定。世利先抱拳,口中念念有辭,像是十分感激的樣子,仁宗後抱拳,說了一句什麼謙遜的話,像是還禮。世利這時候才解開那個包裹。

包裹裏有兩包果包。果包用粗草紙包成三角包,細麻線下嵌著紅紙,紅紙上印著福字。世傑不看也明白,一包是紅棗,另一包是紅糖,這是村裏人正月裏拜歲時常用的禮品。世利把果包遞過去,仁宗推辭了一下,接過了,嘴裏講了一句什麼話。

重新坐定時,桌上是一本藍布封麵的賬本。這是世利從包裹裏取出的另一件東西。世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賬本,中間鼓鼓的凸起,像是懷孕七八個月的女人。

世傑看世利臉上有些膽怯的樣子,世傑心裏罵,你狗娘養的,也有怕的日子。

世利翻賬本的手在發顫。看著仁宗一臉的莊重,世利像是極不情願地翻開一張。世利在心裏喊,你有種的,你翻啊,你莫不是做了虧心事,門背後拉屎,過不了天亮的啊。世傑再看仁宗,仁宗的目光如刀,從左到右掃視著眼前的賬目。世利的臉上顫栗不已,像是懾於刀的鋒芒。

世利翻開第二張時,手中的顫栗漸漸不見了。世傑看到,那一張賬頁中間竟夾著一串錢。錢是用紅絲線串成的,足足有一百枚。

仁宗眼裏的那把刀霎時不見了,那個地方像是突然冒出了許多嗡嗡亂飛的蒼蠅,是專門逐臭的那種。世利不知從哪裏取出一支毛筆來,遞給仁宗,仁宗接過了,在一旁的硯台上蘸足了墨汁,高抬手腕,在世利手指的地方,寫了幾個字。世傑猜想,這肯定是王仁宗三字。

世利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把中間夾著的錢取出,放在仁宗的一邊。

世利接著翻開了另一張,錢一串,翻開,又是錢一串,翻到最後,王仁宗三個字不斷出現在賬本裏,賬本裏的錢全放在仁宗的一邊,小山一堆。

待全部翻完,重新合上的賬本,竟癟癟的,像是剛生產的女人。世傑心裏狠狠罵著,弄其娘匹,怪胎啊,怪胎!

等王世利和王仁宗出了南廂屋,世傑早已經跪在供桌前,口裏叫著:“謝年!謝年!”竟看見供桌上的那隻豬頭一個耳朵缺了一個大口子。世利笑著說:“這家夥,別人家的年,你倒謝了,不過報酬看樣子不錯,豬耳朵的味道不錯吧。”世傑說:“你家裏才有年,年在你家,年在你身上呢。”

世利笑笑,不與世傑一般見識的樣子,扭頭便走。一陣索索的咀嚼聲從房裏傳出來,世利回頭看了一眼,竟是玲娣在大嚼豬耳朵。王仁宗冷不防將手中的兩個果包遞給了世傑,說:“回家,回吧。”世傑接過了像是觸著了一個火球,扔在地上,盯了一眼仁宗,又彎下腰撿起,連說一聲謝也沒有,反就喊了一聲:“冤啊!你是族長,一族之長,你是總管,一族總管,你們總要管一管族人的死活吧!”

世利已經走到閶門口了,聽見世傑的話後,又轉過頭來:“今晚是大年三十,你要講什麼不吉利的事麼?看我不擰爛你的烏鴉嘴。”

世傑說:“翠香嫂被人,強行了。”世傑說得很平靜,就像說誰家走丟了一隻雞。

4

咣!咣!咣!鑼聲響了。

日頭已經上了道地屋簷了。可是村裏人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昨晚的守歲,按照風俗,最早的該是雞叫頭遍就睡了,最晚的該是雞叫三遍。雞神司晨,告知天下,是新年正月初一到了,年怪必須回洞了。年怪回了,村裏人也可以安心入睡了。正月初一是睡懶覺的時候,一般人家睡到日頭快中午的時候,有些人家幹脆早飯連著中飯。

人們習慣於阿儂的鑼聲了。阿儂的鑼聲與雞叫一般,是村裏人聽覺中的享受。當然,人們聽得最多的是阿儂有氣無力般敲起來的一樣,那是平緩的報平安的鑼聲。咣——咣——咣——他們一年到頭枕著阿儂的鑼聲睡覺。

可是今天的鑼聲是急促的,火警,賊警,外村入侵,械鬥,一般的緊急事態告知,就是用的這樣的鑼聲。今天是正月初一,日頭當空照,會有什麼緊急事情發生?大家都不清楚。但是大家都意識到發生了大事。

咣!咣!咣!鑼聲的間隙中,村裏人終於聽到了阿儂的喊話:“族長有令,開祠堂門嘍!”

村裏人接著聽到狗吠聲,全村的狗都叫了,在牆弄裏竄來竄去,狗叫聲就流動起來,很快淹沒了整個村莊。

男人們一骨碌從床上跳起來,他們來不及吃早餐,就出了閶門,拔腿朝祠堂跑去。主婦們其實已經起床了,她們要為家裏人準備紅棗湯、湯圓、粽子之類的食品。這些吉利的食品據說能為全家人帶來一年的好運氣。

待他們跑到祠堂,祠堂門早已開了。大門上昨晚點的紅燈籠還沒有熄滅,在晨光照耀下,仍能看見影影憧憧的燭火在躍動。大門裏嗡嗡亂響,仿佛裏邊有萬千隻蜜蜂在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