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最後幾個村民趕到祠堂時,已經響起總管的喊話聲:“各位族裏前輩同輩後輩,靜一靜。昨晚上,村裏發生了一件有辱我們上王莊人的惡事,有一個外來歹徒,闖入翠香嫂家裏,強奸了翠香嫂。大家靜一靜,聽族長仁宗叔裁定訓話。”總管王世利末了將手一指,大家的眼珠便罩著了祠堂西邊橫梁上,那上麵用天鵝吊吊著一個人。阿儂就立在人犯下方,鐵著臉,卻有一絲暗暗的得意。
這是阿儂的傑作——將人犯背手過去,用一麻繩縛住兩個大拇指,人犯便天鵝展翅般,懸吊在屋梁上,被譽為“天鵝吊”。
眼尖的村民看清了,那人犯身上穿著村裏尋常人穿的衣裳,那麵貌卻是與村裏人不同。有人還辨識出,這身衣裳是翠香嫂男人生前常穿的那一套,穿在他身上,顯然有些小。
“咳!咳!”兩聲咳嗽,低低的,卻透著很深的中氣,祠堂的角角落落都聽見了。這是族長仁宗的咳嗽聲,大家聽習慣了的,說話之前的開場白。大家看到,族長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太師椅後就是王族太公的畫像,總管立在族長的一邊。族長身上的長衫比去年多了幾個補丁。雖是補丁,卻針腳密密的,平平展展的,是族長夫人的手藝,新添上去的補丁,比舊補丁的手藝稍微差了一些,可能是玲娣的手藝。總管王世利的長衫沒有一個補丁,卻不是嶄新嶄新的。村裏人都知道,王世利是村裏的首富,光在城裏就開了一爿南貨店,一爿藥房。看著立在族長身邊臉上還一副謙恭的樣子,村裏人就認為,除了他,眼下沒有一個適合當總管的了。
“叫翠香嫂來!叫翠香嫂來!作證!作證!”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來了,來了,早來了。”有人說。這個時候,就有人攙扶著翠香嫂從祠堂的廂房裏走出來。原先低低的,被捂住的哭聲隨即響亮起來,像是被捅破窩的馬蜂,飛到誰身上就蜇人生痛。翠香嫂哭出個抑揚頓挫:“我那早死的死鬼啊,啊啊,你做不了主哦,叔伯太公祖宗哎,總要為我做主啊哦!”
王仁宗咳了一聲,把一口濃痰準確地吐到一丈外的礎石上。王仁宗看著翠香說:“堂堂王家,如日中天,翠香,你有啥冤,竹筒裏倒黃豆,快快說吧,待本族為你做主。”
王仁宗把翠香身上的眼光收回時,那眼光卻像是生了根似的,輕易收不回。王仁宗看到,翠香滿嘴的哭聲,卻沒有淚水,沒有村裏女人受了汙辱後尋死尋活的哭喪相。世傑擠在了前邊,也奇怪翠香臉上沒有淚水。世利在翠香臉上看出了他想要的東西。他接過族長仁宗的話說:“翠香嫂,你快說,有族長在此,為你作了斷。”
“我那早死的死鬼啊!”翠香嫂的哭聲比剛才高了許多,“要為我做主,為我做主,做主啊!”翠香嫂的哭聲像是雀兒,騰地躍起,直到屋棟,屋梁上的塵土被紛紛震落,又翻彈回地上,在地麵上彈了幾下,鑽進大家的耳朵裏。
圍在一旁的村民七嘴八舌地嚷起來:“翠香嫂你說出來,族長會為你做主。”世利說:“靜一靜,鄉親們,靜一靜,翠香嫂說不了,讓旁證人說話。”大家也附和道:“對,讓旁證人站出來。”世利就喊:“世傑,世傑你死哪去了?”世傑猛抬頭,比世利的聲音更響:“叫,叫你的娘,就立在麵前,你的眼珠讓蝦叼去了?”
族長仁宗幹咳了一下,說:“大敵當前,和為貴,不要吵嘛。”
世傑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吊著的人說:“就是這賊,這畜生!”總管世利問:“你親眼見著了,還是聽人說的?”世傑說:“我見到他在翠香嫂的床上。”世利問:“床上是什麼樣子?”世傑說:“身上蓋著被子。”“揭了被子呢?”世利問。世傑反問:“你認為揭了被子會是什麼呢?”祠堂裏哄地一聲笑起來。
族長仁宗又幹咳了一下:“不要笑,事關禮、義、廉、恥,當恨,當恨。”
世傑自問自答:“揭了被子,就是光身子。”世利又問:“你看到翠香嫂了麼?床上……”世傑沒把後麵的話說出來,打手勢的奇怪樣子,又把周圍的人逗笑了。世傑搖了搖頭說:“沒,我沒看見。”大家又笑。世利說:“大家別再笑了,按照族規,強奸人妻者,亂棒打死,所以,該問的還是要問清楚。世傑,你說你沒看見,你昨天晚上,你怎麼在族長麵前亂說一通,你是一條狗啊。”世傑說:“你是狗,你是一條瘟狗,我沒有看到,不等於別人沒看到,阿依,你過來,你說給大家聽聽。”
人群裏亂了一下。一個人的聲音突顯了出來:“阿儂說話算話麼?一個住廟的打鑼人,上代太公定的規矩,能算數麼?”族長仁宗說:“上代太公定的規矩不假,我們也沒有把阿儂說的算話。”族長太公摸了摸頭,咳了一聲,“你們有沒有自己的腦子。”他朝阿儂揮了揮手。
阿依本來守在人犯下麵,被人推搡到堂中來,他麵對這麼多人眼光的關注,有生還是第一次,他的上一輩也沒有這樣的經曆。一開始的聲音有些低落,有些結巴,漸漸的說的有些利索了。
翠香嫂的哭聲響了起來:“我那死鬼啊,族長,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世傑叫起來:“族長,該定這賊一個強奸罪,亂棒,打死!”
“打他,這賊,往死了打!”大家齊聲喊。
阿儂聽到命令似的,拿起族裏的族規——一根老藤,“叭”地一展,那鞭子便蛇信子似的舔向梁上吊著的人。也如昨晚他在現場聽見的一樣,沒有痛苦的回聲,這一鞭子就如抽在岩石上、木頭上。連抽三下,就是一頭牛,也會在阿依的鞭下塌下身子來,何況是人。可是,盡管那人的衣衫和皮肉一片片裂開,血水甚至一滴滴往下跌,就是沒有半點痛苦的反應。
這一下,輪到阿儂為自己的行為不安了,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鞭刑能力了。與此同時,看著阿儂行刑的村裏人也被激怒了。也就是說,堂堂上王莊,沿襲上千年的治莊族規,從來沒有被一個人犯給蔑視過。祠堂裏爆出一聲吼:“打他,往死裏打!”阿儂把頭轉向族長仁宗,手中的藤鞭如蛇信子索索作響。
族長仁宗把頭轉向翠香嫂,問:“翠香,人命關天,須由你確認,你快說吧。”
翠香隻是哭,哭聲裏夾雜著幾個詞,卻由於哭聲掩蓋了它,人們聽不清她在哭什麼。
有幾個老人走上前,勸告說:“妹子,有族長大人在上,說,你說,讓他罪有應得,也還你一個寡婦的清白。”
翠香哭得更厲害了,眼淚鼻涕一大把,沒有地方可拭,都揩在袖口上了。人們終於聽清了,她哭聲裏夾著的兩個詞,就是:做主,做主。
世利走上前說:“翠香嫂,不是我說你,你的事,隻有你清楚,你不說,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啊。”
“對對,你說,你說了,才能給他定罪啊。”村民們說。
總管世利說:“依我說,翠香嫂,你不說話,肯定不是強奸,是吧?你不說話不要緊,你點一點頭,就是肯定了。”
世傑“呸”了一聲,嘴上一本正經地說:“世利,虧你還是一個總管,有你這麼問人的麼?鄉親們,翠香嫂被這頭畜生糟蹋了,你沒有半點同情心,你還是人麼?翠香嫂是烈士遺屬,你對得起世忠哥在天之靈麼?”心裏卻在罵,你這廝放什麼臭屁我都知道,如果把此案辦成強奸,最多把這歹徒打死了之,如果把這案辦成通奸案,那是世利最想要的,因為,按照族規,凡通奸雙方均沉塘法辦,那麼,翠香嫂身後無人,家產就得充公,至於公產,還不是任總管世利宰割的肥肉。
世利“呸”了一聲,嘴上說:“你吵什麼?這裏,是你當總管,還是我當?”心裏卻在想,我還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一看見別人對翠香好,就難過得要死,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都想瘋了。
翠香嫂低著的頭這時候稍稍有些抬起,她看見了眼前的世利,世傑,他們背後的族長仁宗,還有族長身後懸掛著的族裏太公的畫像。他們身上都有一枚枚刺,直刺得她雙眼睜不開。她轉過身來,再看吊在梁上的他,像山一座,偉岸的山一座。
翠香嫂再把頭抬高了一些,狠了狠心,把眼睛也睜開了,她輕輕說了一聲,卻也把身邊的人驚呆了。她說,“不是別人硬要做的。”
“你再說一遍,翠香嫂!”總管世利的眼睛都放出光來。
世傑與世利同時說:“翠香嫂,你,是否氣昏了頭?”
周圍很多人都拉住翠香的手說:“你可不要亂講亂話。”有人說:“是啊,禍從口出啊。”
“是我願意的。”翠香說,嘴裏因為沒有哭聲,所以在場的人都聽得很清楚。
族長仁宗是個很仁慈的人,此刻突地從太師椅上立起來,像是有針戳他的屁股。仁宗說:“此事務當慎重,不可胡言亂語,切切不可。”總管世利說:“當事人說了,隻有當事人才清楚明白的,就讓當事人說吧。”
翠香嫂這次毫不含糊說:“是我願意的,這是我的男人。”
世利說:“族長公,你聽到了沒有,父老鄉親們,你們聽到了沒有?翠香說,這是她願意的,既然是願意的,大家已經清楚了,這是一宗通奸案,按照族規,通奸者雙雙沉塘,不過,這最後的結論,還須我們的族長公作出。”
當眾人還沒有領會過來時,翠香啐了世利一口,說:“你亂講亂話,他是我的男人,我是自願的。”
世利嘿嘿笑起來:“男人?自願?翠香嫂,還有我們的父老鄉親們可以作證,你男人是世忠,幾年前就死了,他是你男人,有無媒妁之言父母之願?有沒有行大禮拜天地?都沒有,你就苟且偷歡有了洞房之美!”
總管世利轉過身去,說:“族長公,現在事實已經查清了,寡婦翠香不守婦節,私通男人,勾搭成奸,按照族規,當雙雙沉塘,所遺房產土地,悉數歸公……”
族長公還立在那裏,擺著手,打斷了總管世利的話:“隻憑一麵之辭,如何定罪哪?讓翠香把話說完,我看她有話要說。”“是,族長公。”總管世利轉過身說,“翠香嫂,族長公對你格外開恩,讓你交代通奸罪行,你可得如數說出來。”
“這是我在山東的一個,表哥。”翠香說,“我那死鬼拋下我幾年了,我寡婦一個,我總是要活下去的啊,他,就是上門女婿,嗚嗚!”
世傑第一個跳起來問:“怎麼,你的表哥,你的上門夫君?”
“看看,”世利說,“明明一對狗男女,做的好事,卻成了表妹嫁表兄,糖霜沾冷粽。”世利不住地搖頭,然後說,“大白天做亂夢。”
“荒唐!荒唐!”仁宗歎坐在太師椅上,說,“卻也是有理可述啊。”
翠香說:“族長公,他,我表兄,我,他表妹,成夫妻,沒的說了。”
總管世利說:“族長公,口說無憑,怎可服人?我看必須用上族規,阿儂!族規侍候!”族長仁宗閉上眼,良久,才點了點頭。
世傑衝到世利麵前,舉起拳頭,噴著唾沫想說什麼。世利說:“家有家法,族有族規,怎麼,你想幹擾族事麼?小心我用族規綁了你。”世傑說:“你放你娘的狗屁!你亂用族規!”
阿儂取來的族規是一座高凳,正好能把人的雙手擱上去,凳上有一鼠閘似的裝置,能把人的十指卡在裏邊,輕易不能動彈。“嘩”地,阿儂還攤開一個小包袱,打開包袱,是十枚烏黑閃亮的鋼針,有些地方帶著暗紅色,顯然是凝結的人血。
十根手指伸上來,被卡住了。翠香嫂說:“我說的話句句是真的,我沒有說謊。”世利站得遠遠的,過來的隻是世傑。世傑說:“翠香嫂,你的腦殼沒有進水吧?三條路,你隻要承認你是被人強奸,受懲罰的隻是那頭畜生;再不,你就承認是通奸,死了還找了一個墊背的呢,不虧;你偏偏就選擇最後一條路呢,走不通的啊。”
總管世利這時走過來,一邊推開世傑,一邊說:“多嫩多白的手指啊,上王莊可能找不到這樣的好手了,想明白了麼?現在轉口還來得及,十指連心,這是十指試心法,誰也無法在它麵前不說真話。”
“我說的是真話。”翠香嫂從高高的凳往外看,她支吾著,看見坐在太師椅上的族長公,還有一旁一張張驚訝的鄉親們的臉,她知道這些目光一個個以她為中心。她閉上了眼皮,輕輕說了一聲,“開始吧。”
世利用目光征求族長公的意見,族長公沒有開口,隻是點了點頭。世利揮了揮手。得到命令的阿儂就把一根烏黑的鋼針,插進失去自由的一根手指。
“啊——”翠香嫂痛苦地尖叫了一聲,那一聲拖得很長很長,痛苦聲長成一條長竹竿了,直把屋頂的瓦片都弄出索索直響。因為那刺針的節奏十分緩慢,像是一條蚯蚓,緩緩地卻是堅決地推進,推進,這種不知是那一個祖上發明的族規刑罰,把十指連心的痛苦,放大了不知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