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上的紅色突然消散了。她想不到一雙絲襪會值兩三元錢,真要洗出破洞來,她怎麼賠得起?據丁老薦頭行裏的人說,娘姨薪工最大的是六元,她新來,當然不會賺得那麼多,要是弄破一雙絲襪,不就是白做大半個月的苦工嗎?她想著禁不住心慌起來。她現在連絨布的裏衣也不敢用板刷去刷了,隻是用手輕輕的掛著,擦著。絨布的衣服雖然便宜,她可也賠不起。何況這絨布又顯然是特別漂亮,有顏色有花紋的。

但是過了一會,太太又在樓窗上叫了:

“娘姨!快一點洗!快要煮飯啦!這樣輕輕的搓著,搓到什麼時候!洗衣服不用氣力,洗得幹淨嗎?”

李媽慌了。她不知道怎樣才好:又要快,又要洗得白,又要當心損傷。她不是沒有氣力,也不是不肯用出來,是有氣力無處用。氣力用得太大了,比板刷還利害,會把衣服扯破的。這不像走路,可以快就快,慢就慢;也不像挑柴割稻,可以把整個氣力全用出來。這樣的衣服,隻有慢慢地輕輕地搓著擦著的。然而怎麼辦呢?她一點也想不出來。

時候果然不早了。少爺和小姐已經從學校裏回來。他們望了她一眼,沒有理她,便一直往樓上走去,小姐大約有十歲了,少爺的身材正像她的阿寶那樣高矮。然而都長得紅紅的,胖胖的,一點不像阿寶那麼青白,瘦削。阿寶全是因為在肚子裏沒有好好調養,出胎後忍饑受凍的緣故。

想到阿寶,她禁不住心酸起來,連眼淚也流出來了。現在天氣已經冷了,誰知道他現在穿著什麼衣服?又誰曉得他病倒了沒有?姑母怎樣在那裏過活?她的孩子們有沒有和阿寶吵架呢?……“娘姨!”太太的叫聲又響了,同時還伴著腳步聲,她下樓來了。“不必洗啦!

等你慢慢的洗完,大家要餓肚啦!不看見少爺小姐回來了嗎?快到廚房去煮飯吧!”

李媽慌忙站了起來,向廚房裏去,預備聽太太的吩咐。

“慢點慢點!把腳盆推邊一點,不要礙著路!吃過晚飯再洗!”

“是,太太!”李媽又走了轉來。

“好啦!到樓上去量兩升米來!——喂!空手怎麼拿!真蠢!淘米的箕子掛在廚房裏!”

李媽愈加慌了。她拿著淘米的箕子,兩手戰栗著,再向樓上走了去。

“娘姨!米放在二層樓亭子間裏!——亭子間呀!喂!那是前樓!不是亭子間!

——就是那間小房間呀!——門並沒有鎖!把那把子轉動一下就開了!——喂!怎麼門也不曉得開!真是蠢極啦!怎麼轉了又鬆啦!推開去再鬆手呀!——對啦!進去吧!麻布袋裏就是米!”

李媽汗都出來了,當她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太太心裏急得生了氣,她也急得快要哭出來。一切的事情,在她都是這樣的生疏,太太一急,她愈加弄不清楚了。她並不生得蠢。她現在是含著滿腹的恐慌。她怕太太不要她在這裏,又怕弄壞了東西賠不起。

這一餐晚飯是怎樣弄好的,她忙到什麼樣子,隻有天曉得。一個屋子裏的人都催著催著,連連的罵了。老爺回來的時候,甚至還拍著桌子。太太時時刻刻在廚房裏蹬著腳。“這樣教不會!這樣教不會!真蠢呀!怎麼鄉下人比豬還不如!”

李媽可不能忍耐。她想不到頭一天就會挨罵。她也是一個人,怎麼說她比豬還不如!倘不是為的要活著,她可忍受不了,立刻走了。她的眼淚時時湧上了眼眶。

但是在太太的麵前,她不敢讓它流出來。她知道,倘若哭了出來,太太會愈加不喜歡她的。

這一天的晚飯,她沒有吃。她的心裏充滿了憂慮,苦痛和恐怖。

第三天下午,李媽又坐在丁老薦頭行的門口了。她白做了三天苦工,沒有拿到一個錢,餓了兩餐飯,受了許多驚恐,聽了許多難受的辱罵。隻有丁老薦頭卻賺到了四角車錢。薦頭行裏的人還都嘲笑著她。她從前隻想出來給人家做娘姨,以為比在鄉裏受苦好些,現在全明白了:娘姨是最下賤的,比豬還不如!

然而她現在不做娘姨,還有別的出路嗎?沒有!她隻能再坐到丁老薦頭行的門口來。她不相信她自己真是一個比豬還不如的蠢東西。她在鄉下也算是一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她做過和男人一樣的事情,生過小孩,把他養大到九歲。娘姨所做的事情,無非是煮飯,洗衣,倒茶,聽使喚的那些事情。三天的試工,雖然因為初做不熟識,她可也全做了。為什麼東家還要罵她比豬還不如呢?她可也是一個人!倘有別的路好走,她決不願意再給人家做娘姨。倘沒有阿寶,她也盡可在鄉裏隨便的混著過日子。然而阿寶,他現在是在病著,是在餓著。她現在怎樣好呢?一到上海,比不得在那鄉裏,連窮鄰居也沒有了。一個女人,孤零零的,現在連吃燒餅的錢也沒有了哩!

她想著想著,不覺又暗暗的流下淚來。

然而希望也並不是沒有的。她還有一個阿寶。他現在已經九歲了。一到二十歲,便是一個大人。她和她的丈夫命運壞,阿寶的命運也許要好些。誰能說他不會翻身呢?十年光陰不算長,眨一眨眼,就過了。現在隻要她能夠忍耐。那一個東家固然凶惡,什麼話都會罵,別的東家也許有好的。況且那三天,本來也該怪自己,初做娘姨,不懂規矩,又膽小。現在不同些了,她已經不是鄉下人,她曾經在上海做過三天工。她算是一個“新上海”了。

“在上海做過嗎?”新的東家又派人來,指著她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