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很高興這種表示,但他不說出他心中的計劃。他隻勸慰著大家說:

“我們看吧,總有一天會太平的!”

幾天過後,晚稻收割完了。農人們開始將稻草一把一把的紮起來,成行成排的非常整齊地豎立在田上。同時兵士們似乎漸漸少了。他們不大出現在路上,每天清晨和夜晚,有些兵士抬著子彈箱和兵器往北走了去。隨後鋪蓋、用具也運走了。

最後,一天早晨,傅家橋上忽然不息地放起鞭炮和大爆仗來。官長帶著末批的隊伍,封了船隻離開了傅家橋。傅青山那一夥人在兩岸走著,一直送了許多路。

“啊噓……啊噓……現在可清靜了……”大家互相叫著說,開了笑臉,“最好是傅青山那些壞蛋都跟了走,不再回來啊!……”

“不遠了,”華生心中回答著。

他現在愈加忙碌了。什麼事情都不給葛生哥和葛生嫂知道。常常清早和夜晚都在外麵,連葛生哥也找他不到。

“華生又變了,”葛生哥喃喃地說,“年輕人真沒辦法。”

“我老早說過的了,這樣大年紀,應該早點給定親的呀!”葛生嫂又埋怨了起來。

但是幾天過後,傅家橋也跟著變了。它的外表仿佛是平靜的,內中卻像水鍋裏的水在鼎沸,幾乎每個人的心裏都充滿了憎恨和憤怒。

“晚稻割起來了,阿如老板又要來收租了!今年收成這樣不好,怎樣交得出呢?”

“不要說交租了,連活也活不下去了!”

“唉,真的,我們還能活下去嗎?”

到處都聽見這樣的話。

葛生嫂並不懂得這話的來源和作用,但她一聽見就立刻叫起來了。

“真的,我們還能活下去嗎?這樣的日子:天災人禍,接二連三的來!我們得想辦法了!”

“想吧,你想什麼辦法呢?”華生故意問她說。

“什麼辦法嗎?——要換朝代!”

“什麼朝代呢?”

“宣統也好,袁世凱也好,終歸朝代要換了!”

“這話有理,”華生笑著走開了。

“我說你女人家少講些空話,”葛生哥不耐煩地說,“你哪裏懂得什麼朝代不朝代!”

“我不懂得,倒是你懂得!”

“袁世凱也不曉得,還說懂得。虧得是華生,給別個聽見了,才丟臉。”

“丟臉不丟臉,要換朝代還是要換的!你看著吧!”

“我看著。”

“自然看著,像你這種男人有什麼用處,彌陀佛,彌陀佛,給人家這樣叫著,這才丟臉呀!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爭了,……你總是這一套……”

“誰先同我爭的呀?……你不插嘴,我會爭嗎?……”葛生嫂仍不息地說了下去。

但是葛生哥已經走了。他要到田頭去。

“誰有這許多問心思,”他喃喃地自語著,“女人總是說不清的……”

他走到屋前,忽然迎麵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阿如老板,挾著一包東西,一個是他店裏的長工,挑著兩捆空袋,一支大秤。

“來稱租穀吧,老板?”葛生哥微笑地點點頭說。他知道是往阿曼叔家裏去的。

阿如老板沒回答,仿佛沒看見他似的,一直向北走了去。隻有他那個長工微笑地和他點點頭。葛生哥不禁起了一點不快,呆立了一會,望見他們的後影消失在破弄堂裏,才默默地向田頭走去。

“不曉得華生又是什麼得罪他了,連我也不理睬,”他想,“唉,做人真難嗬……。”

他想到這裏,心底裏的無窮盡的鬱悶全起來了。他實在是最懂得做人困難的。

而同時也就是為了這困難最能容忍,退讓,求四麵八方和洽的。

“有苦往肚裏吞。”他沒一刻不是抱定這主意。

但是結果怎樣呢?他近來也漸漸覺得有點不耐煩了。彌陀佛,彌陀佛,幾十年來隻落得一個這樣的綽號。人家對他仿佛都是很尊敬,很要好的,實際上卻非常的看不起他,什麼事情都叫他吃虧,叫他下不去。譬如阿如老板吧,他以前多少年種他的田,租穀從來不拖欠半粒,寧可自己沒有飯吃,也總是先把曬幹車淨的穀子挑送到他家裏去;後來因為有一年大水災,稻都淹掉了,實在交不出租,結果給奪了佃,隻好再去租種別人的。但就是不種他的田,也還是給他奔走,給他使喚,給他做過多少事情,既沒收他工錢,也沒受他一點禮物,忽然為了跟華生吵架,就對他也變了態度了。那事情到底誰錯呢?他並非不知道。隻為了往大處著想,他才勉強抑製著華生,吃了虧去了結的。然而阿如老板還不滿足,到處說華生的壞話,對他老是惡狠狠的恨不得立刻把華生宰了殺了一樣。他幾次客客氣氣的和他打招呼,也總是要理不理,好像沒看見他,好像不認識他,好像他就是華生,就是對頭似的。

別的人呢?傅青山,黑麻子,孟生校長,阿品哥,都說他是好人,一麵卻隻是往他身上加捐加稅,總之榨得出來就榨,逼得出來就逼,嚇得出來就嚇,並不體諒他苦。

“還能活得下去嗎?”

這幾天他時常聽見人家這樣的叫苦。真的,他已經不能活下去了。他欠的租和債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肚子裏的苦悶也一天比一天飽滿起來了,想到前程,真使他害怕。什麼都擺不平直,就連自己一家人也擺不平直……他越想越苦惱,背越往前彎,咳嗽接二連三的發作起來像心口要炸裂了似的,走進田裏,兩腿抖顫了,隻得坐了下去休息著。

過了許久,他才覺得精神漸漸振作起來,同時他的念頭也已經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