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長安威亨元年(公元670年)大明宮清思院主殿
秋夜低沉,如濃醬般浸潤著唐國長安城。坊市分明的長安城早已結束了青天白日的喧囂,進入了昏沉的靜寂。長安,隻有這時是沒有欲望的,是淡淡的,是屬於軟弱低吟的秋蟲的。帝國的中心,巍峨輝煌的大明宮更是如此。清思院內,目眩天旋的唐高宗正欣賞著道州侏儒表演的傀儡戲。他喜歡這夜,尤其是喜歡這大明宮的夜。因為這暗沉的夜隻帶有一種色彩,不似白日那麼五顏六色,在萬色千顏的白日他需要睜大了模糊的眼睛辨別各種色彩,而在這夜,他隻需要牢牢的抓住一種色彩便可以駕馭,可以掌握,白日,是屬於他精明強悍的皇後的—一個長發婦人。說到底,他不過是害怕而已。
李治看著眼前戴著笑麵人麵具,小手小腳的道州侏儒表演著滑稽怪異的傀儡戲,他笑了。與那些崇尚技藝,炫目的宮廷樂舞不同,這侏儒傀儡戲沒有什麼特別技藝,侏儒們緩緩的移動著自己的身子,或敬天,或俯地,或交歡麵對麵。充滿了楚舞特有的嫵媚與扭曲。李治瘋狂的愛著這侏儒楚舞,再沒有比這道州侏儒更能表現出楚舞精髓的表演者了,也許是少小離家服役,之後變為貴族玩弄的寵物所帶來的特有的痛苦,他們的表演是那麼的扭曲妖邪,李治沒有所謂聖人經典中載有的仁心仁義,對減免他們的徭役沒有絲毫興趣,他瘋狂的迷戀著這侏儒楚舞,自從他頭暈目眩得上頭風病更是片刻不能離,在自己出外倜儻時都要帶上他們。鑒於他們矮小的身軀,李治把他們如豢養的動物般對待,每個人都要戴上銅鎖鐵鏈如猛犬那般牽著,看著他們或走或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他們不能痛苦,又怎麼能表演出如此震撼人心的楚舞呢。他迷戀著這楚舞,如同他迷戀裹著絲絹的嫵媚女人。在這扭曲緩慢的楚舞中,他能牢牢著抓著每一個動作,牢牢著抓住侏儒們每一隻手和腳。這也是他如此喜愛清思院的原因,因為在這清思院內裝有三千麵金鑲銀嵌的銅鏡,不管是屋頂牆壁甚至是冰硬的地上都鋪排著。在楚舞表演開始時,他李治甚至不需要刻意抬頭欣賞,無意間便可以看到這曼妙的楚舞表演,這就是權勢加金銀的好處,隻有金銀或隻有權勢都不能造出如此這般宮殿,看似精小,實則富麗堂皇,暗藏玄機。這三千麵銅鏡,所用金銀達數百萬兩,府藏為之一空,這個‘清’實在是清思院的掩飾,她又哪裏清,她實際上是被數噸金銀融化包被的。可李治根本不在乎,因為數噸金銀也不過是這唐帝國幾個上等州的賦稅收入,對於天朝上國來說,對於他這個廣袤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來說,不過九牛一毛,所有的一切不過按他心思好惡打轉,而且金銀的事對於這樣一個大帝國來說實在是微小的事,軍國軍國,隻有軍國重事他才需要關心上一關。大唐在他手下不久前剛平定東北的高句麗百濟,完成了唐太宗都未能完成的事,在他手下,大唐達到了全盛。東北的高句麗,西北的突厥更不用說那些蕞爾小國高昌吐穀渾了。他們都已經被帝國堅實的拿下,內外威脅已全無,大唐,正如同這清思院一般,美輪美奐,金碧輝煌。在平定高句麗的時候,他秉承太宗的遺旨,對高句麗百濟進行了無比野蠻的破壞殺戮,他下旨,敵國敢於抵抗的每一寸土地,不管婦孺老弱,雞犬豚羊全部斬盡殺絕,寸草不留。這旨意雖然殘忍,但卻實實在在耗盡了高句麗的元氣,使他奄奄一息。他無比認同父親的意見,對於這樣一個堅硬的數度反叛,又需要帝國動用數十萬軍隊反複鎮壓的精悍小國,犁庭掃穴,斬草除根是最明智的選擇,他相信在接下來的千年,高句麗都已經不是威脅了,用的不過是幾十萬白骨而已,隻要有這土地,這土地又將生養出數百萬精靈的人來,隻要有這唐帝國的安定繁榮。
他不去想這煩心的朝務,繼續斜倚欣賞著這侏儒表演。這些朝務,他現在全部交由‘二聖’中的另一聖他的皇後武氏打理,這是無比誘人的權柄,也許對別人來說是如此,可對於他,這個擁有無上權力的人來說,又是九牛一毛。他交給武氏的,不過是打理尋常政務的權力,所有的帝國大局帝國的戰略還是由自己把持,他用武氏一方麵是無比依賴迷戀她,迷戀她在誘人絲綢包被下的肉體繾綣,發絲清長;另一方麵,他需要用武氏的精悍潑辣打擊關隴豪族。不如此,他就無法牢牢掌握權力,沒有乾綱獨斷的權力,那麼他要修蓋這麼一座用些許金銀的清思院都無可能,都要與這些貴族反複拉鋸。但說到底,他是從根本上迷戀武氏的,從溫潤的指唇間,軟糯的肉體上。他不能想象,同樣是一個人,在那些權勢熏天的大臣麵前,她是那麼的果決潑辣又精悍隱忍,他看著她毫不留情的打倒這些所謂的大人先生,可為了政局的穩定,她並不急於殺他們,在她如貓般的反複**下,這些大人先生積累的權威一點點在人們心裏抹去,最後她再看著這些舊日擁有潑天富貴的人由大人先生淪為政治上的賤民侏儒,再最後由生物上的一具肉軀變為一小撮灰燼,不急不慢,閑庭信步;這是她的一麵,可在自己麵前,她不是另一麵,而是兩麵。她可以在她懷裏溫柔繾綣,花前月下,仿佛又變為了感業寺內那個‘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嬌弱的女子,但她又可以在穿著如蟬翼般透明的絲紗下**自己,使他欲罷不能,在鑲金嵌玉的寬大床榻上反複**自己,用自己尖力的指甲與軟糯的舌吻,有時她甚至放肆的用到了鐵銅製的工具,讓他無比痛苦,在這肮髒低賤的皮肉**下,在痛苦的刺激下,他每次都要使肉體筋疲力竭,甚至淋漓虛脫。他實在是對他欲罷不能,正如武氏的詩句裏所說,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一直推崇標榜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他是做不到了。一次他在筋疲力竭,如癲似狂下依偎在她的懷裏,依偎在她溫軟的肉體下與她共同品讀著盧照鄰的詩句‘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羅帷翠被鬱金香,片片行雲到畫堂’。他品囁著詩句,品讀著這首《長安古意》,仿佛聞到了長安街市的繁華壯麗,溫柔與浪漫。在這詩句下,在這肉軀的依偎下,他繾綣著身子,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溫柔美麗的母親—長孫皇後的懷裏。
可現在武氏不在自己掌中,自己也不在武氏的懷裏。她在偏殿,在寬大的銅案前與瑣細的政務前。既然不能嗅聞到武氏的體香,他想嗅聞別人的體香,但他知道自己已然身體受損,不能似以前那般放縱了。他想著在他與武氏之間出現的一個小小插曲,一個十幾歲麵容冶麗,身材曼妙的小小尤物。她叫賀蘭敏月,是武氏姐姐的女兒。他第一次看到她時,發現她是那麼的活潑明媚,可愛鮮研,她是一個喜歡穿紅紗的小姑娘,不過幾次之後,她就被賜為魏國夫人,出入宮廷,極盡榮寵。其實也不為別的,這隻不過是武氏迷戀權力,自己又犯病下的一個小小調劑,武氏是絕對不允許他染指別的女人的,她要占有他,如銅鏽般一點一點的腐蝕他,為此她用自己的親人來作為她徹底掌握權力下的緩衝,不諳世事的魏國夫人是她最好的選擇,她發現,皇帝陛下也是很迷戀她呢。在堆砌如山的奏牘麵前,在鮮豔血紅般的權力麵前,她笑了。唐高宗想著這個已死的變為骷髏的嬌小柔弱的姑娘,想著她嬌嬌小小的身軀跳著胡姬舞的樣子,在床榻間他擁著這個嬌小的姑娘,聞舔著她被紅花染成紅色的柔發,那香醉到他心裏。可現在,她死了,他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什麼都知道,可他不想管了。他自己重病纏身,精力損耗,武氏則是一味沉浸政務,仿佛政務才是她的**,以前所有美好的日子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想象著,一陣眩暈襲來,他歪倒在龍榻上。臉上,鹹鹹的液體浸潤了他的臉頰唇吻。
清思院偏殿,武氏正為了帝國忙碌著。她沒有丈夫的閑情逸致,也沒有丈夫的情懷感傷,她卑鄙這種屬於人的特有的軟弱無力的感情。她是一架真正精密的充滿了計算的鋼鐵殺戮機器。雖然她是女人,雖然她掩飾著她的內心,但她不知道,對於外在環境的改造徹底暴露了她的野心,她更不知道,她眼中所謂的軟弱的丈夫十分明白這一切,隻不過高宗離不開她,高宗還有愛這種屬於掌握軍國的貴族的奢侈的感情。說起來可笑,高宗對武氏的真正純正的感情竟然是建立在血汙之上,在她殺了王皇後,殺了蕭淑妃,殺了親姐姐韓國夫人,殺了可愛嬌小的魏國夫人之後。殺這些人,在武氏是因為掌握權力,男女上徹底占有高宗,是屬於理性的;可在於高宗來說,這種發源於原始的自私殘忍的占有恰恰說明了武氏對自己的在乎,如果在男女感情上不是如此在乎,她又怎麼可能如此瘋狂,如此歇斯底裏。所以,自己在武氏心裏是有位置的,這位置,這重要性已經去除了權力賦予的社會標簽,去除了理性,是屬於生理上,靈魂上的對於一個人的愛戀。這是屬於李治的怪異的理由,但武氏還不知道這一切,她是一個對感情不敏感但卻熟練的玩弄著感情的人,隻要誰敢阻擋自己攫取權力占有高宗,後果隻有一個—由一具低賤的肉體變為一小撮黑色顆粒灰燼。雖然她的感情不敏感可她仍然算是愛著高宗,但又卑鄙著他,一個如此超級大國的最高統治者怎麼可以如此傷春悲秋。高宗這番特有的感傷為她武氏徹底掌握權力鋪平了道路,既然他如此感傷,那就徹底讓他感傷去好了。所以在武氏的精心謀劃下,原本體弱不強的高宗在女色的迷戀下,在床第瘋狂的放肆間被掏空了身子。武氏隻不過用了自己、韓國、魏國夫人三張畫皮就達到了目的,目的達到後,她毫不猶豫的鴆殺了作為花瓶使用的韓國、魏國夫人。在她眼裏,女人的皮是最低賤的,因為在表麵美麗包裹下的也不過是肮髒的血汙,腥臭的五髒。這是她造詣於佛道奧義下明悟的道理,‘色即空,空即色’在她這裏絕對不是一句空話,她不明白,作為受到高等教育的高宗為什麼不明白這一切,還沉溺這種世間賤爛的感情,情愛不過是床第上瞬間的美好,不被欲望左右的金剛之力才是永恒的,故佛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她喜歡這種無憂無怖,沒有感情,沒有弱點的感覺。眼下,她的口中噙著茉莉花餅,在肉體的感覺上雖然是清香典雅的,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嘴裏滿是涼涼的腥甜的感覺,那是鮮血的沃養,她陶醉於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