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率的說了出來。她應:
“這是不值錢的。”
“除了這個,人生還有什麼呢?最少在你們女子,還有什麼更可以嫁給男人的寶物?”
“唉,我總這樣想。姑母是昏的,不肯將我嫁給工人。但我想,我想,我們的前途未必有幸福。章先生,你拋開我罷!你為什麼要來愛我?愛我?我連父母也沒有,又沒有知識。注目你的女學生們很多呢!請你去愛她們。將這封信撕了罷!拋開我罷!”
這樣,她退到了床邊,昏沉的向床臥倒。他也不安的走到她的身邊,一時,他問:
“蓮姑,你癡了麼?”
“我不癡。”
“我有什麼得罪了你麼?”
“哪裏。”
“那末,我無論怎樣是愛你的!我隻要你這顆美麗的心,我不要你其他一切什麼,妝奩呀,衣服呀,都是沒有意思的。”
停一會,又說:
“你若要知識,這是沒有問題的。我一定送你入學校,我有方法,無論婚前或者婚後。”
她一時呆著沒有話。當然,她聽了這幾句懇切的慰語,煩悶的雲翳是消退了。他又說:
“妹妹,你有讀書的誌願,更使我深深的敬佩你。不過知識是騙人的,假如你願意受騙,這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們又年青,你如能用心,隻要在學校三年,就什麼都知道了。你也會圖畫,你也會唱歌,妹妹,這實在是容易的事。”一邊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湊近說,“你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呢!妹妹,現在我求你……”
她是低頭默想著。但這時,她似決定了,——早年她所思索的,以及她姑母所盼望的所謂她的理想的丈夫,老天已經遣“他”來補償這個空虛的位子了。她似乎疑心,身邊立著的多情而美貌的青年,是她眼光恍惚中的影子,還是胸內蕩漾著的心?
一息,她嬌憨而微笑的問:
“你求我什麼呢?”
“我求你。”他簡直似小孩在母親身邊一樣。
“什麼呢?”
他將口子去接觸她玫瑰的唇邊,顫動說:
“求你快樂一些。”
“我已經快樂了。你豈不是看見我在微笑麼?”
她一邊用手推開他的臉頰。
四
以後,四周的惡毒的口子,卻隨著他和蓮姑的愛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學們責難他,校外的人們非議他。姑母聽得不耐煩,私向蓮姑說,“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議論麼?章先生到我們家裏來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下次來,你可以向他說,請他努力讀書,前途敘合的時候正多哩,現在不可消磨誌向,還得少來為妙。姑娘,這不是姑母不喜歡你們要好,你看,我們這個冷靜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聲音了,不過別人的話是無法可想。況且你們也都還年輕呢!”蓮姑聽了這段話,氣得臉上紅熱了。表麵雖還是忍受,心裏卻想反抗了,“我們已經商量過,我們隻有自己的幸福,我們沒有別人的非議。別人是因為沒有幸福而非議的,假如他們自己也在這樣幸福的做,他們也憎惡別人的非議了。”但這全是純粹幼稚的心,他們不知道社會的非議,立刻可以驅走幸福的;而且從此,幸福會永遠消滅了。
沒有過了幾天,他就被校長先生叫到校長室。老校長撥動胡須,氣烘烘的嚴酷而又帶微笑的向他說:
“你是一個好學生,但你們的學生會將你弄壞了!什麼自由出入,什麼女子夜校,現在,你的名譽好麼?恐怕你的競賽會第一的榮譽,早已被一個土娼式的女子竊取去還不夠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給她的。社會的輿論是罵你,也罵我;當然,是罵我‘管教不嚴’。不過,我要在這個學校做校長,免不了別人的責難。你呢,你年青,又聰明,有才幹,總值得為前途注意一下,以後不要到她們,土娼式的家裏去才好。”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況且又侮辱他神聖的戀人,他氣極了!兩眼火火地對校長說:
“校長,你隻要問我的學業成績怎樣,犯了學校的何項規則就夠!假如我並沒有犯規則,成績又是及格的,那我愛了一個女子,和一個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戀愛,這是我終身的大事,你不能來幹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來信給我婚姻自由了!”
說完,他就轉身向門外走了。
一星期後,中學發生風潮了。這位頑固的老校長,有解散學生會所辦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動議,——當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員,愛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謠言,一對一對的起來太多了。
平民夜校裏的重要人物,多是學生會裏麵的委員,於是學生會就立刻開會,提出十幾條對於學校的要求來。什麼經濟公開,什麼擇師自由,於是校長更老羞成怒,——還因第二天早晨,校長揭示處貼著 張很大的布告,上寫“隻準教員宿娼,不許學生戀愛”十二個大字,下署“校長白”。被一位教師看見,告訴校長,校長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學風囂張為理由,解散學生會的命令。於是學生以為壓迫全體的學生,群起反對。接著,校長就出了一張嚴重的布告,在布告後麵,斥退了十六個學生,列著十六個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見,心就灰冷,他覺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為愛蓮姑的心深切,不能不對於家庭討點好感,對於學校處順從的地位。處處想和校長避免了誤會,當學校有解散學生會的議案時,他就向學生會辭去執行委員的職,這時被同學們責難了許多話。十幾條要求:他並沒有提議過一條,甚至同學們表決舉手的時候,他也低頭沉默著,不置可否。雖則平日他是一個意氣激昂的人,到這時他終究知道任性會妨礙他和蓮姑的結婚;一時的衝動,會將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壞了。所以幾次當學生大會時,他想發表一點於校長不利的意見,卻幾次似蓮姑在身邊阻止一樣,“不要宣布罷,這樣我們會被拆散了!”將他銳氣所激動的要發音的喉舌,幾次的壓製下去了。可是校長竟憑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這不能不使他由悲憤而氣恨了!當時的錯誤是在這一點:他這級的級任先生是非常鍾愛他的,私向他說,“你單獨去請求校長,向校長上一封悔過書。一麵我再代你解釋誤會。現在已經是陰曆十一月半,離放假隻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來,不使你留級,隻要半年,仍舊可以畢業了。你聽我的話,上一封悔過書,”他當時竟賭氣回答道,“我有什麼過?叫我上悔過書?他對學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張赦免的布告麼?不畢業就是,我無過可悔。”他非特不聽這位級任先生的話,反將風潮鼓動的更大起來:搗毀校長室,驅逐校長,學生會組織自衛隊管守校門,不準校長的一黨入校,一邊向省長公署教育廳請願,下免校長職令;分發傳單,向各校請求援助;種種,他竟是一個領導的腳色了。結果呢,他和他們被警察驅逐出校,勒令回籍,好象押解犯人一樣,將他送上滬杭車,竟連別一別蓮姑都不能,一直裝到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