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後平複
(1922年12月24日—1923年6月22日)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學校有提前放假的決定,在我也別有一種意味,我願意看見我的雙親和兩愛——在無意中寫到這五個字,我疑心自己成神仙了——而且將我未成的事情到家中去了結。年年嚐過的,其實也沒有異樣的甜美,但在人心裏總不知怎樣帶些奇妙。朋友個個如是,也不止我一個。
下午一位不相識的朋友,同了他的同學來看我位子對麵的朋友胡君。正當我無聊地在讀英文的時候。他坐了一坐,就起來立在我的案旁。我想他的眼或者看著我案頭的裝飾。當我轉眼看他時,他就問起我的姓名和地方了。我回答了他,而且回問了他——江蘇姓金的。有一副清秀的臉和靈活的眼珠,很使人動情的。我想,這也算我的榮譽嗎?不過,假定他變換了性的現象,我的榮譽將怎樣了?恐怕這又是我的夢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心裏總覺得不安定,而且身上也有幾部分不安適,我自己也不知竟是怎樣?
下午獨自跑到湖濱,而且繼續的想跑到斷橋、孤山等處。一位同學告訴我——省教育會內章太炎先生將於三點鍾起講《浙江之文學》。於是我的遠〔遊〕目的就阻住了。我仍到斷橋,路裏兼招周君青溪同去。而且到裏湖裏的一個寺裏,坐著看了好幾章書。太陽曬得很溫和,東風吹來也很清快,我的心也似迷迷沉沉的微醉了。三點鍾回到教育會,聽章先生的演講。其實,一以人聲的嘈雜,二以我坐的太後,三以他口音的低微,我不過看他怎樣一個人罷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一個人對於世上的各種事,非有拔釘斬鐵手段不可;否則邪惡在你身後驅趕,離間在你身前誘惑,你將終身被他昏化了。我記著,對於自己尤應記著,且莫使朋友笑我做事如做夢!
生在現實的世界,所見所聞都是使我要遁逃到深山的。但現在我所窺到的,我以為還是表麵上的一部分,真真的內容奧妙,我還未嚐著是怎樣的一塊東西。冷、熱、甜、酸、鹹、辛、苦、辣,我想還有大可令人作痛者在。不過我以為一個人受點苦痛,能夠有“愛”來消解你,也不過一點苦痛就是,容易恢複的。現在,也有幾個朋友談談,用來勸化,到家也還有父母的安慰;將來,獨自孤零零的在雪中踏著,真使我有所不能忍受!想到此種,簡直使我心發抖!
十二月二十七日
父親函我,父親身上有點不愉,且旦華也有些傷風。我急於回家,校裏敲鍾起來亦無心讀書,也沒甚功課。但校長報告,這在我們是不應該的。我隻有幾天忍耐著。
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已認識了,認識了她的麵了。在人們的心中,常常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秘訣,其實明白了,毫沒可奇怪的!今天,我不知怎樣,心裏也有一種反常的不安;而我自己則堅決地決定,我對她如對明月一樣的。其實也隻有對明月一樣了!但翻開書,總像紙上沒印著字一樣。到花園中走走,更覺得冬日之園的孤零,也和我一樣。
臘梅花已開了,這大概是報告作客者到回家的時候。否則也別無所求。在這麼冷酷的世界,人們個個都向著暖氣走的,他偏來做什麼呢?
十二月二十九日
一切都是不得已。近日來連日月的運行也似乎都是不得已了。日出至日入,我本來記起過的很快,不知道近日怎樣,好像身疲體倦的遲遲慢動,有時竟如釘著一般,總不覺得他有過去。
月也無精打采的在天空緩步著,我對她道:請快轉過去罷,請快圓起來罷!但也一點沒有效力!我體諒他們了,日月運行也是不得已的!
十二月三十日
無意之中,常常能尋出可快樂的事或地方來。下午和三位朋友向一條莫明其妙的巷裏走去,居然說是城隍山到了。而且當我們上山走的時候,有的說我們到母親懷裏去,有的說向西天佛國裏去,在我更像踏上青天一樣。人的生活原是要在高山上過的:
一則不染到塵俗的悲酸之氣,二則似乎在另一個星球裏一樣,看到別人很小,似螞蟻般的意識生活著。天在我們的頭上愈加闊,分外青;沒半點雲翳,更顯出天空的清淨來。地也擴大些,湖、河、草地和鱗鱗的房屋,聚著一塊。在錢塘江的風帆,和西湖的遊艇,也都有一種隱約中的重要意義。而且在平原的盡際,煙霧茫茫的天地分界處,似更有神秘隱藏著。蟲也爬出來,蝴蝶也飛去〔飛〕來,在我們的身邊,很有些萬物同樂的景象!
宇宙原是如此的,朋友!宇宙原是如此的!
十二月三十一日
總算一年過去了,但也不值得使我介意,因為年年總是如此,笑也覺得無聲了,哭也覺得無淚了!光陰原是束縛人類的繩索,過去一日,索也多了一圍;過了一年,索也不知重了幾匝,一直要到最後的一周——死了為止!
我已經是二十一年了!在這二十一年中,不知道而且自己也想不起有多少的蛻化!我長大了,我結婚了,我有了妻了,我又有八個月的孩子了!差不多我是成熟的果子,啊!紅而要爛的果子了!我身裂,我心碎,足也立不住地球了!
宇宙原是嬰孩眼中的餅果!附屬小學校裏的小朋友們的預備鬧新年的樂器聲,真是有意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