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日
繁雜的日子,也無用費許多記憶,不過早已洞然傳說,今天又是元旦了,是舊曆癸亥年開始的第一日。我本來在昨夜兩點鍾就寢,而今天又起得很早,所以人昧無聊,昏沉欲睡。不過太陽做美,照在紙窗上,潔白素豔,天色也半邊青翠,雲也飛舞的禎祥;似乎報告今天人們應該快樂。未來一年之福運,宇宙和藹的現象,開始送來。不過在世界末劫之年,人怎能望得半天快樂。軍閥專橫於朝,貪吏欺詐於市,而一部分人民又愚焉不敏,甘心於自苦,輾轉於水深火熱,互相嘲弄,全不知自拔!一部分良好的人,僅年年切望,而年年困頓如故。水、旱、蟲、風,終歲在田場上勤勞,不能得一飽,憂衣憂食,沒半點人生樂趣。徒呼天歎運,究何今天快樂之有!追思往昔,心為黯然!後以寒假將完,六十天的光陰竟空然過去,而於新詩更無半點痕跡,不禁作成舊體七言律詩一首,一以補新詩之白卷,二以暢感慨之憂懷:
不念彌陀不拜天年年元旦度徒然遨遊嶺上尋梅跡蹲踞河邊計友年蓑草迷殘傷亂鳥祥雲飛舞慶投仙歎得世人多幸薄寄心來我學種田二月十七日
我不願講昨天在躍龍山見的什麼!更不願想昨天見的那個!
人是被運命注定的,好似雲要隨風吹一樣,不該有反抗和亂想!
今天起來又很早,不是我想在新年抖擻起精神,有一番新振作,實行理想!實在是一件不得已!二十年來第一回,恐怕就是我後生的暗示!她病了,病的是出麻,全身如火一般熱,紅斑點發現出來,在床上輾轉著。孩子不能在她的懷中安睡,他也哭了。他隻有天稟的本能,這本能就是他的生命!沒有智慧的愁苦的壓製力,孩子的沒乳吃,如情人的沒愛一樣,心口惶惶,生命也就不得安慰!我隻有用糕來喂他,好似老鳥之飼小鳥一樣。鍾剛鳴三點,窗外沒見半點白光,一縷縷的黑冷氣湧蕩進來,我的身體如浸在水中一樣,兩腿發抖,血液也似冰結!房內一切,現出魑魅的黑黑越黑越的燈影,我的神經異常澎湃洶湧。她的急促的呼吸,竟好似旋風的卷□我在飛沙走石的空中倒亂一般!光陰和人心是相反背的,在我的眼前,天曉的一刻,要四十八點鍾一樣,雖然眼見孩子,也未始沒蘊藏著人生的愛的滋味,圓黑的眼珠緊睜著我,柔荑潔白的小手,向我的胸膛亂抓,身在我的衣懷中如白玉一塊,嬌嫩的絳唇和婉轉甜蜜的小舌的口,口口飼喂和我深深的吻著。但這就是做父親的確實苦痛罷!我並非怨我不該如此,我反怨享受著濃睡,給孩子於保姆的父親沒這些真切的做人父母的意義中的苦痛滋味。不過冷氣從腳底心透進,直貫到五髒兩腦為止,我有些不易忍受罷!
日裏,我更不得不想用一周未滿的兒童心理學來試驗了。他睡醒,就想到他應有的乳頭了,最好還在朦朧的當兒,給他自願的安慰。遲一時了,他就哭了。我用那勉強的代替物的需要去需要他,他更不能停止他的哭;沒有合適的滋味,或者過於熱了,泡起了他的嫩薄的舌和唇,這原在自然之人是不自然的,不過太陽已被黑雲奪去的時候,誰又能找到陽光的恩賜呢!究之,一切方法,也〈不〉自然的無用了。我相信而且斷說:嬰兒的餓哭,任誰是世界的兒童心理學家也無所措其思想與方法於醫護,不如村婦的兩乳供其一飽之為效了。
三月二十七日
我知道我的人生是完全呈現灰色了!我恰似立在地震的地麵上,我的身子戰栗而悲哀,我將要成粉身碎骨的魔鬼了!我知道我的精靈,早已不知去向,——大概是到七十二層地獄之下去受刑了!我曾經夢過的。——我現在所還能活動者,不過一個朽木樣的軀殼而已!這一個月來,從和牧牛兒——還有一隻犬——到東溪去了以後(在那時還漏著快活,因為她的小弟弟很有趣味的能和我談天)。轉到家裏,要破裂的人生,曾經犯了窮凶極惡(?)的報應的人生(?)將層層的如夏雲的罩天了!到家的第一眼,小愛裹著大棉襖,父親抱著在陽光裏病了,身如火一般熱,鼻息的呼吸就異常迅快,兩眼朦朧的任著我幾次叫他也不能開來一視了。果然,他母親所賜給他的——最後的賜他的極大恩惠了!他發出全身的紅斑點——是麻〔疹〕了。經過幾日,眼見他漸漸的退下,我以為總可無慮了,不想餘火入肺,又變作了肺炎,十個月的小人兒,怎樣受得起如此厲害而驚怕的病的名詞!
有一晚,我從外麵回來,跑到房裏,一切很靜的,隻聽著床上鼻息的呼引如風箱一樣,我知道是他了,我的心就即刻如浸入了酸性的液體中!母親和伊都眼圈紅暈著流了淚,我不知怎樣好了!
我又從疲乏中去求問醫生,幸他來看了一次,施一回醫術,呼吸就和緩了許多。從此是可以安心罷?“又不能!”正是那時神礻氏的凶嚴的回答。一麵就使我延緩了返校的時期。我那時心靈的煎燒,我自己也不能再想提起了!不過確實的,和現在不同——那時是熱烈的,此時卻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