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那一日,是我往杭途中在寧波的時候,江天尚未出泊,風是很嚴厲的吹陰了滿天愁慘!最烈而曠古未有的噩耗,如隆冬的北風送到了!帶著赤血色的報紙上,凶鬼般的用大字刊載著,浙江第一師範中毒慘聞等字樣!飯中藏著快刀樣的說是砒素——從天上飛下來的?——在十日晚餐間,毒死了〔二〕十二位同學,二位差夫,二百多劇病了,生命竟如懸珠一樣!重重疊疊的傳來了,死者竟不知多少——二十二人嗎?我那時真不知我自己是什麼了!人間嗎?天上嗎?還是夢中呢?全身頓然飲了麻木藥,一切組織係統的細胞,一時的停止了活動!隻有兩道目光,除了注射報紙外,也再不能左右看顧!還有心髒的跳動,起初正如怒馬的奔馳,一秒間不知幾千萬次,後來也低無了!唉!也就如是算罷!軀殼於我是有妨礙的,我的朋友嗬!漢湘!企衡!

……你們現在到底怎樣了?中毒了?病了?一時的死了!聯手的去叩謁閻王了!你們是做了被害之鬼,你們是往地獄中去受刑了?是全人類所傷心的,我已流下淚了!毒!毒!毒!砒毒!人類社會上的事?我兩腿戰抖的不能再立住!船在傾側嗎?我全校的朋友們,我最親愛的朋友!你們怎樣?我身已如電浪一般回揚到你們身邊來了!

十五日我到了杭。死灰色的氣象和濃霧一般密罩了全校!校裏的一切的存在都在悲傷!而在悲傷之中,朋友,先生,人,個個是不相識了。我是到了學校嗎?多少具棺材,停在雨操場內,一眼就閃著了。棺材上刻著的金色的某某某之靈柩等傷痕,生之末劫的傷痕,最後的符號我明明白白地認識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啊!二月前話別了的我的朋友嗬!你們就如此長眠而去了嗎?安然的睡著了嗎?你們為什麼做了被害之鬼,你們的屍骸發了青黑色了嗬?黑色的杉木載著你們幹幹淨淨向著安樂鄉去,青山黃土中你們是得著最後的安慰了!永遠的安慰了!父母在你的旁邊哭,妻弟在你的旁邊哭,還有你親愛的朋友。你們在九泉地獄中仍如生一樣的受刑,還是起來罷!病著的朋友,我個個探望過,大約都還能嚐著生之未來的滋味,菜根一樣的滋味,我們大家來爭吃的滋味。遙遠的影子,明?暗?在最終的一點,〈我們〉或者還能射到我們的眼光,你們桃花的希望,從此都夭折了!完了!

究竟,我也不該逃出這次的慘災,上帝普遍的待遇又重來給我了。我也就如此從容的受來——胃炎病發作了!腹中孵出了蛇一樣,在絞亂著!睡在床上四日,粥不能向喉中下去五餐。一切工作都停頓了。以後學校漸漸的複原,病的同學慢慢的起色,可到西湖裏去享受春光中的佳色。我正口嚐著酸混苦的藥味,眼看著冷或暖的藥瓶。好,也總算容受過了!不料我是犯了人生的苦痛刑!實地的計算,和死是相隔一箭,無期徒刑的刑具已放到眼前了!第二次的噩耗和惡魔的來奪了我的寶貝完全一樣地來了!

朋友為我遞來的家信,自寧海發出的,不幸的信啊!我讀了,讀完了,四五遍了!我又是在天上嗎?夢中嗎?我希望是夢,不行了,明明的提起筆向紙上飛動,實在是在地獄中簽字了!——我的新芽兒折了!我的心碎了!粉一般地碎了!!——父親告訴我——從我離家後,旦華又病重了,病的厲害了!還是麻毒未清,請來什麼華先生、丁先生,……二十八、二十九,……那日,好了,歪了,又好了,到初二的那天,就四肢起腫,針藥無所施其技,初四的夜半夭亡了!!完了!夭亡了!我的眼前,我知道了!

麵圓而白,一雙慈藹聰明的眼,口子一說就笑了,餓了就哭的,能叫盲目的“阿爸”了,手能和我握住了的那小人兒,已經投到蛇食的石框裏了!唉!我的寶貝沒有了!我的家裏再沒有他的蹤跡了!伊也從此空了!

計算五十天來,伊病了,小愛繼著病了,朋友們又病了,而且多少個竟死了,最後我自己又病了,憂黯的人生,我以為很濃厚的流露完了,不想還有最苦痛的一封信的一幕!我已為此幕所蒙蔽了,確無我了,再流不出淚來,心髒也不跳動,血也停頓循環,氣也終止呼吸!深遠中所感覺的,不過心窩中微微地有些震抖,胃髒內隱隱地有些刺痛。此外,天,好似瓦解了!地,好似冰消了!空氣,好似灰化了!我,已經蛻化了!宇宙的一切,已經空虛了!

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重看父親昨晚寄來的信,悲哀的事實,完全一樣的!不過心境與紙色,和昨晚兩樣了!昨夜半夜不曾睡,心向著時間的延長線上纏繞。在眼前,一時好像五彩絢爛的花開了,又好像被風雨所凋殘了謝得淋漓不堪。一時好像身在碧璜的月宮中,又好像在幽荒的深穀內。又坐在雙親的身前了,再和死了的玫妹談笑了。啊喲!許多年前長別了的鄰裏親姻都聚會在身前了。嗬!二十二位朋友也參與了!向我來了!要指示我生命的奧妙處,良玉的埋藏山中的探求和識別。最後,十二時的大約三十分前,於是想若誰來引導我向著睡鄉裏旅行去了!

天色替我做記念,是完全黝黯的。

三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