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各人的境遇來,也一定總有些什麼缺陷。有錢卻生病;身體很好然而窮。一麵賺著錢則一麵在賠本。剛以為這樣就好了,而還莫有好的事立刻跟著一件一件地出來。人類所做的事,無瑕的事是沒有的,譬如即使極其愉快的旅行,在長路中,一定要帶一兩件失策,數著什麼苦惱,不舒服的事。於是人類就假想了毫無這樣缺陷的圓滿具足之境,試造出天國或極樂世界來,但是這樣的東西,在這地上,是沒有的。
性格上,境遇上,社會上,都有各樣的缺陷。缺陷所在的處所,一定現出不相容的兩種力的糾葛和衝突來。將這糾葛,這衝突,從縱,從橫,從上,從下,觀看了,描寫出來的,就是戲曲,就是小說,倘使沒有這樣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無事了,但同時也就再沒有興味的,再沒有生活功效了罷。正因為有暗的影,明的光這才更加顯著的。”
蘭生弟或者正因為能愛琴子而不能去愛,不能愛薰南姊而必須去愛的緣故,才能有勇氣表示這四五年浸在戀愛史中的一顆沉潛迂回的心,才能有這本燃燒著生命火焰的日記告白給我們。我更祝賀作者能有這樣偉大的藝術天才,能有這樣真誠的敘述催眠讀者,或許是正因為羅蘭生的缺陷成全了他。矯情的再深一層說,我是崇拜悲劇的。我願大文學家大藝術家的成就,是源於他生命中有深的缺陷。慘痛苦惱中,描寫著過去,又追求著未來的。
在現世界,逢見一個人,踏著一塊地,都能給與你一種最激骨沁脾的韌痛。我們的命運是箭垛,我們隻有沉默的容忍著,屈伏著,而潛藏我們另一種能掉換宇宙毀滅宇宙的力量。我們是希望有一天命運成了手中的泥,願意塑成什麼便是什麼的。所以蘭生弟不伯悲傷,他說:
“唉!我不會過於悲傷的。我正要尋些悲傷滋味潤澤一下這個幹枯沉澱不過的心!”
“呀!我如今痛切的感到被人踐踏後的怨憤,所以要被人踐踏,緣由我不想傲惡人,示露了善良性的軟弱處……人群生活完全是戰爭。能夠發揮殘忍而不感不安的人乃是最適當的生存者。如果中途反悔,那麼隻好被人落刀下來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群中擾攘著,是找不到安慰和了解的,隻要沒有那利銳的,惡毒的意外來襲擊,已經算很僥幸了。我們隻可投到自然母親的懷裏,承受她的催眠和撫慰。滋潤休養著這灰塵中千瘡百洞的心身。作者似乎屢屢詔示我們。每在一種煩苦欲狂的心情中,展開一幅最幽靜,最清雅,能忘了自己,融化在自然裏來撫慰我們的景致,如:
“有時暗夜裏,一個人披上鬥篷,不戴帽子,赤腳踏了高屐,穿過冷落街道,陷進一個山邊的森林裏去。在沉默無光的枯林裏瞥見天空的小屋,遠處的街燈。一回又發現自己走了出來,站定了腳,在一個有狐狸精出沒神情的陰風慘慘的古廟口,盡是向裏麵的黑影子窺望。不知怎樣,自己又走下山道,站在街邊一個有燈光的紙窗邊,聽裏麵有兩個小女孩子唧唧噥噥伴著一個母親似的婦人談話。人類最寶貴的母愛流露到這紙窗外了。”
“去罷去罷!進了中央公園,靠東從來今雨軒一直往北去轉過兩個紅圈洞走過了古柏下的通路,到了目的地的禦溝邊來了。在這瞬間才發現濠水已經結冰。呆立了一下,回到長凳上坐下。
盡是沉想。好像又被什麼東西追著似的轟然站起來,再到花房前的地水邊。看見也結了冰,隻有鐵絲網內冰塊間有一個水塘,一群鵝鴨,雜有鴛鴦在那裏無心的遊叫著。冬天的淡陽光照著池邊的蕭條景象。在我旁邊隔開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少婦在那裏打絨繩。一個學步的小孩繞在身邊。
我想到不一定那些水鳥才能無心,人也有能無心的。”
一個人到了失敗絕望無路可走人力無可為的時候,總幻想出一個神靈的力量來拯救他,撫慰他,同情他,將整個受傷的心靈都捧獻給神,泄露給神,求神在這失敗絕望中,給他勇氣,給他援助,使一個受了創痛的心頭,負了罪惡的心頭,能有一個歸依懺悔的機會。所以凡受過宗教的洗禮的,他必能用平靜的,慈愛的,溫和的心情去寬恕別人,去發現自己。作者所描寫的蘭生弟,便是背著十字架忠心於上帝的門徒。他在池袋隱者那裏懺悔皈依神了之後,他歸來是:
“走在路上,覺得一草一木都像另有生氣似的,在心胸寬鬆了許多。”
他的敬虔心的出發,也是想用人力以外的力量來解決矛盾防止矛盾的,他是想在沒有路的道上,用上帝的意誌去開辟道路的。我從前也是輕蔑基督教的一個叛徒,然而在現在我雖未曾正式受洗作上帝的門徒,不過我心裏除了母親外,已有了上帝的位置,我在一種特殊的心境時,總是口口聲聲默喚著上帝,求佑於上帝的。雖然我自己也明知道那是個虛無的神。
所以我們可以根據了這種精神,看出蘭生弟的容忍和寬大。他雖然在薰南姊麵前受了創痛,在大伯父麵前尚不知結果。然而這都是不值的憂慮的事,他自己的本身已成了藝術化的人生,還有什麼不滿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