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司馬光聽說是程顥前來,立即扶椅而起,設坐斟茶,高聲相迎:“伯淳至矣,我豈能寧居,快請坐!”
程顥忙執大禮請安,寒暄後,便直奔主題,他說:“先生,太師文潞公(彥博)、司封郎中席老汝言、朝議大夫王老尚榮、衛州防禦使馮老行己,均於前日趕赴京致哀了,您怎麼還無動於衷呢?”
“長者先行,乃光之所企盼,光安敢僭越而與其一同前往。再說,光委實足疾纏身也!”司馬光漠然回答。
“恕顥直言,先生之心病大於足疾矣!時下,觀文殿學士孫固和父,也於三天前由鄭州趨車進京吊喪了。你也是先帝的重臣……”
“知我者,伯淳也!不過,和父在英宗治平年間,曾侍神宗皇帝於穎王府邸,元豐五年雖因反對‘用兵西夏’而貶居鄭州,終係神宗皇帝股肱之臣。光不敢攀比而行。”
“不僅如此,資政殿學士韓維持國,亦於三天前由許州抵達京都了。”
“嗬,持國兄早在英宗治平年間就是穎王府記室之參軍,其功大焉!熙寧七年,他之所以移知許州,是因為其兄韓絳子華入京為相,兄弟避親之舉。光係貶逐之臣,怎敢與持國兄同步入京。”
“先生謙遜謹慎,怕鋒芒太露而遭忌,怕聲震京都而招禍,難道就不怕人言可以致災嗎?”程顥聲色依然平和地說。
然而,程顥話音未落,司馬光卻神情震驚。
程顥見時機成熟,索性和盤托出,他說:“先生居洛十有五載,朝廷上至太皇太後,下至百官群吏,或友或敵,或親或仇者,無一日忘卻先生;現處鬥轉星移之時,暗流湧動,風暴將至,獨樂園籬笆疏稀,遠非絕塵之境。先生於朝廷親友之企盼,可以咽聲作謝,於仇讎者的吠聲相誣,也可以咽聲作啞嗎?若蔡確、張璪之輩以‘怨恨在懷,情無哀悼’八字謗論先生,先生將何以作答?”
司馬光突然神情大駭,惶恐頓足道:“哎呀,原來光仿惶疑慮,不敢輒行,今經伯淳提醒,委實計小失大矣!”
“現在該是先生下決心的時候了!老實講,以個人計,先生與顥乃世交;以社稷計,先生乃國家巨石;當下實為千鈞一發之關鍵時刻,誠望先生以社稷生民為念,三思而後行,但願顥這一趟沒有白跑!”程顥隨即便起身離坐,向司馬光深深一揖,轉身離去了。
司馬光覺得程顥所言極是,決定立即起程赴京。
三月十七日午時,他拉低帽簷,與弟子範祖禹、兒子司馬康馳馬直奔汴京開封。
洛陽至開封,驛卒快馬奔馳一晝夜即可抵達。可是,由於司馬光身患足疾,所乘之馬也是劣馬,所以,他們足足走了兩天兩夜,於三月十九日午時才走進了開封城下——南薰門。
“司馬相公來了!……”不知是誰發現了十五年不見的司馬光,司馬光的擔心發生了!
頓時,追逐著,呼喊著,十裏禦街成為沸騰的海洋。宣德門前哀悼神宗皇帝的濃重氣氛,幾乎變成了歡迎司馬光進京的儀式。
少頃,嘈雜的呼喊聲變成了有節奏的請求:“司馬公請勿歸洛,留京輔佐天子,拯救百姓!”
此時此刻,司馬光呆在馬背上全然懵了。他害怕顯山露水,招惹是非,誰知一陣清風卻引起了這場始料不及的大禍,掀起了這場震動京都的大波!
他正準備打道回府,頓時,程顥的提醒仿佛在耳邊回響。進而,他強打起精神,望著四周疊足聚觀,招手相親,聲浪暖心的黎庶,拱手淚落。他不禁掩麵伏鞍、泣咽出聲,吩咐繼續前行。範祖禹、司馬康高高拱手,高聲請求人們讓路……直至皇城司巡街的幾十匹鐵騎路經此地,司馬光一行才借便走出人群,來到哀樂梵音低吟的景靈東宮。
真是歲月不饒人呀!兩天兩夜的鞍馬顛簸,讓他的兩腿發麻,站立不穩。再加上剛才的人群歡呼,他的心更是七上八下,不敢抬頭,隻能由範祖禹和司馬康兩邊架扶,默默地跟隨在吊唁的官員之後,聽從主祭官的指揮,挪著腳步向前。
白茫茫的靈幡使他淚眼朦朧,淒涼的哀樂讓他心靈顫抖,佛僧的超度聲使他哀痛難忍。昏沉沉、淒慘慘的祭堂使他的神誌失控,他猛力推開範祖禹、司馬康架扶的手,向皇帝趙頊的靈柩撲去,踉蹌幾步,便重重地摔倒在祭案前。
他極力掙紮著爬起,恭敬跪倒,連叩三頭,放聲而泣:“聖上,一代明主,壯心未酬,奄棄天下,世之大哀。罪臣司馬光哀荒摧絕,有話誰訴?有心誰鑒?無地自處啊……”
他的哀悼之語尚未道盡,便昏厥過去了……
經太醫緊急搶救,原來是勞累過度所致。司馬光蘇醒過來後,睜開眼睛一看,自己竟躺在禮部為接待京外五品以上官員而開設的“春官居”驛館。
他覺得“春官居”驛館太顯眼,正欲吩咐範祖禹和司馬康悄悄換一家旅館。突然一個叫刑恕的來訪。
刑恕字和叔,原是程顥的門生,此時投靠右相蔡確。蔡確惟恐司馬光複出使自己的大權傍落,便利用司馬光與程顥的友誼,把程顥的門生、司馬康的朋友、有著曾強烈反對“變法”特殊經曆的邢恕,深夜光顧“春官居”,探摸司馬光的底細。
邢恕以其特有的乖覺和機巧的辯才,在表達了對恩師程顥“一日門下,終生為父”的深厚感情後,便為司馬光解愁消間地談論起恩師程顥在教學中“執簡忘路麵碰壁”、“呻吟入理而流淚”、如醉如癡於“理、氣、道、性”的學究趣聞,引得司馬光歡笑而歎:“果若伯淳,果若伯淳,邢郎知其師啊!”
他們交談正酣之際,忽然“春官居”門前人群有節奏的呼喊聲傳來:“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在寧靜的深夜顯得格外清楚響亮。
司馬光聞此言猶如晴天霹靂,頓時神情慌亂,踱步徘徊,喃喃作語而不知所措……
少頃,他住足而仰天呼號:“民心沸騰,驚擾宮闕,亂由我起,禍緣我生。我不該來到這京都啊!”
隨後,司馬光當機立斷,吩咐範祖禹和司馬康收拾行囊、套車,星夜趕回洛陽。
司馬光的決定,令刑恕心花怒放:司馬光一走,蔡確就可放心了,自己就到主子那兒去邀功了。
此時,前門人山人海,是走不出去的。於是,刑恕迅速幫助司馬光打開後門,不一會兒便逃之夭夭了。
等大內宦侍頭子梁惟簡率大內威風凜凜地前來“春官居”,向司馬光宣讀太皇太後懿旨時,“春官居”卻人去樓空。他們隻好星夜快馬加鞭,朝洛陽獨樂園奔去。
三月二十二日入夜,司馬光在洛陽家中,一邊跪接梁惟簡送來的懿旨,一邊思考著國庫財物歲入實情和朝廷居要津而握實權者,不禁心事重重。
進而,他覺得自己有著天公難助的劣勢:一個兩次中風、右肢偏癱的67歲的老人,終歸是風燭殘年、來日苦短,即使拚著老命逞強一搏,也不會躲過命運的“天數”。隨後,他悵然長歎,長跪謝恩道:
“朝廷情狀如此,光心怯膽寒了。請梁公轉奏太皇太後:司馬光病魔纏身,神識衰耗,已無力效忠於朝廷,隻能以贏老悲寂之心,為大宋祈禱了。光所祈禱者,願以‘廣開言路’(《續資治通鑒·卷第七十八》)四字呈奉太皇太後。”
梁惟簡隻好帶頭惆悵回去複命了!
太皇太後見司馬光如此情形,無奈地於四月十四日發出的一道詔令:
以資政殿大學士呂公著為侍讀。以資政殿學士司馬光知陳州……(《宋史.本傳》)
司馬光原以為自己的“廣開言路”妙計會在朝野引起轟動效應,哪知卻放了個啞炮。
他在家裏耐心等了個把月,竟一點好消息也沒有。四月二十日深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毅然決定再次上疏:在論述於此非常時期“廣開言路”的重要性的同時,結合太皇太後對“廣開言路”可能抱有的疑慮——著重把神宗的改革精神與王安石的剛愎自用嚴格區分開來——神宗皇帝趙頊勵精圖治的“天縱英明”和高於周成王、齊桓公、燕昭王、蜀主劉備的“英主地位”,肯定“變法”的必需,肯定群臣們先後參與“變法”的這段曆史;同時,不點名地對王安石及其追隨者、朝廷一些重臣的抨擊。
次日,他將這個名為《乞開言路狀》(《溫國文正司馬文集.卷四七》引)草擬後,經反複潤色,於二十二日清晨,把此奏狀交給弟子範祖禹,請其飛馬京都,直投朝廷正式受理百姓信訪的專門機構——登聞鼓院。
四月三十日,司馬光登上馬車,在兒子司馬康的陪伴下,離開獨樂園,向千裏之外的陳州赴任去了。
五月四日午時,司馬光乘坐的瘦馬布車駛近榆園,突然,八名大內禁衛躍上官道,一字排開,堵住了去路。原來是刑恕同內臣張茂則奉太皇太後詔令“詔資政殿學士知陳州司馬光過闕入見”,直奔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