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言九鼎,臨危受命身先去(1 / 3)

再說熙寧年間的政局,如同魔術師玩魔術一樣,瞬息萬變。

本來,王安石與司馬光兩度同事,彼此敬重,相處“特友善”,他們和呂公著、韓維四人,曾一度被稱為“嘉祐四友”(丁傳靖《宋人軼事彙編》卷11)。

可是,在王安石當權期間,司馬光為反對其變法,毅然站到他的對立麵,曾連續三次致信王安石,列舉其“侵官”、“生事”、“征利”、“拒諫”等種種行為,勸告他迷途知返。

麵對司馬光如此數落自己,王安石則在他那篇名傳千古的《答司馬諫議書》中,對司馬光一一給予了駁斥,在文章的結尾,他是這樣說的:

“人們習慣於得過且過的守舊之風已經不是一天了,做官的人又大多不為國家大事操心,以附和舊俗之見來討好眾人為美德。皇上卻想改變這種現狀,而我又不顧政敵的多少,竭盡全力地去幫助皇上抵製他們,那麼,眾人怎麼會不大吵大鬧呢?過去商王盤庚遷都,群起怨恨的是老百姓,不僅是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並不因為有人怨恨的緣故,就改變他的計劃;他考慮理由正當,然後去做,他認為正確,看不出有值得悔改的地方。如果你責備我執政很久了,沒有能夠幫助皇上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以此造福人民,那我自知有罪了。但如果說今天應當什麼事也不必幹,隻是守著老規矩就行了,那就不是我所敢領教的了。”

王安石一味固執己見,對司馬光的諫言不屑一顧,導致二人在政治上徹底分道揚鑣了。

不僅如此,二人在個人友情上也因此破裂,司馬光發誓終身不再與之往來。不過,司馬光一直對王安石的文采持肯定態度,他說:“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傳家集》卷63,《與呂晦叔第二簡》)王安石變法失敗罷相之後,也曾稱讚司馬光為“君子人也”(曾敏行《獨醒雜誌》卷4,轉引顧奎相:《司馬光》)。

這期間,神宗皇帝曾經準備任命司馬光為樞密副使,相當於主管全國軍事的第二把手。可是,司馬光卻站出來堅決反對,他直截了當地告訴神宗:除非皇上準備徹底放棄變法運動,或將王安石逐出權力中心,否則,自己不會考慮出任朝廷的任何高級職位。這和王安石當年除非皇帝準備進行變法,否則拒絕出任朝廷高級職位的做法如出一轍。

兩位政治家,同殿為臣,其政治信念、操守、道德文章同樣如此令人仰慕,而政治上的作用力卻完全相反。如此任性尚氣,實令人感慨萬端。

好在神宗趙頊認為司馬光也是一片忠心,沒有對他意氣用事。於是,司馬光在皇帝的寬容庇護下,躲到大宋帝國的西京洛陽去,專心致誌地從事《資治通鑒》的創作。這部曆時二十五年的巨著全部完成時,手稿裝滿兩個房間,成為中國曆史上惟有《史記》,才能夠與之比肩的最偉大的曆史著作。此時,他在反對派們中所起的作用,更多地表現為精神領袖方麵。

程顥對這兩位執拗公各走極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經過一番據理力爭後,還是無力回天,他隻好另辟蹊徑,從學術上正本清源。

從公元1069年到公元1085年,王安石及其追隨者所倡導的變法運動,盡管有皇帝的支持,前後推行了十七年。但他們也異常艱難,王安石本人也是幾起幾落,身心疲憊不堪。

在這場劍拔弩張的政潮中,神宗趙頊也嚐到了急功近利的苦果,以至於連繼承人未選定就病入膏肓。到了元豐八年(1085)二月,當趙頊病危時,一度出現了立嗣危機。

當時,有人企圖策立神宗二弟、雍王趙顥或四弟曹王趙頵。而副相章惇與以宰相王珪為首的宰執們一起決議,力舉擁立神宗長子、年僅10歲的延安郡王趙傭(後改名煦)為皇太子。

於是,由章惇將太子的名字寫在紙上,王珪拿給已不能說話的宋神宗看,經神宗點頭同意,才正式確定下來;進而又請神宗之母、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神宗也點頭同意。

這場由宰相、執政定策擁立哲宗的改朝換代,形勢相當嚴峻。當時,開封知府蔡京奉命率壯士持刀劍在皇宮外高度戒備,擬捕殺持異議者。而且事前也沒有和皇太後高氏、皇後向氏商議,高太後是在宰執們定策後才表示讚同的。

同年三月六日,神宗皇帝去世後,哲宗皇帝趙煦在內東門匆促地繼承了皇位,尊皇太後為太皇太後,尊皇後為皇太後,尊生母德妃為皇太妃,其實際權力完全落到太皇太後高氏的手裏。

麵對這一天賜良機,眾多的朝廷耆老、致仕大臣、失意貶臣們,幾乎把消除變法影響的改弦更張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反對派的精神領袖司馬光的身上。

可是,司馬光卻認為,高氏雖然不喜歡王安石的變法,但態度還不明朗。且此時朝中大權仍是王安石集團掌控,政局撲朔迷離,即使執政,也無異於接過燙手的山芋。

所以在皇帝去世後,司馬光以自己足疾為借口,自避鋒芒,獨自在洛陽獨樂園設靈堂祭奠,閉門謝客。三月八日,三朝元老文彥博親自前來拜訪,他竟以身體不適而拒人於千裏之外;三月十日,朝議大夫王尚榮、王慎言進獨樂園問疾,他又以頭昏目眩而謝絕會客……

就在反對派心急如焚的關鍵時刻,人們希望在洛陽講學的程顥,臨危受命,前去說服司馬光。

其實,司馬光與程顥父子是世交。

早年,程珦與司馬光的哥哥司馬旦同屬洛陽“同甲會”(類似於“耆英會”)成員,並與司馬光交誼亦深;後來比司馬光年輕15歲的程顥,又與司馬光成了忘年之交。先後一起在嵩陽書院、伊皋書院講學,還一同侍候過兩代皇帝:英宗趙曙和神宗趙頊。

司馬光在創作《中庸解》時,於不盡融通之處,常暫付闕如以待程顥前來解答。一旦程顥前來拜訪,兩人舉茶論《中庸》,司馬光一語之問,程顥一語之答,即解其疑惑或深悟其妙。司馬光常常讚歎說:“伯淳之公直,光不如也。”

程顥也十分欣賞司馬光的為人處世與品行道德,二程與他在一起時,往往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司馬光的史學思想與二程的天理史觀基本相同,但程顥認為司馬光在學術思想上並沒有得到理學的真諦,也沒有形成自己的體係。他曾不客氣地說:“君實之能忠孝誠實,隻是天資,學則元不知學。”(《二程集》p27)

居洛期間,司馬光還常常與二程兄弟討論他的巨著《資治通鑒》。

那天,司馬光特地與二程兄弟就曆史人物的功過是非交換看法,雙方都一吐為快。司馬光首先問程顥:“伯淳,吾修《資治通鑒》至盛唐,在評價帝王將相時,竊以為,應以他們對社會發展的貢獻大小為重。不知汝意下如何?”

“顥以為,當以禮儀名分製度為重,以維護‘三綱五常’的秩序!”程顥回答說。

“那麼正叔,汝是如何評說唐太宗李世民的呢?”

“不瞞先生說,竊以為,唐太宗乃軾兄篡位之不肖之徒,他亂三綱壞五常之舉,嚴重地悖離天理,罪孽深重!如此亂倫,影響很壞,此例洞開後,唐肅宗也如法炮製,貽害無窮。所以對此人宜抑而非揚也。”程頤毫不客氣地回答道。

“此言差矣,唐太宗正是順應了曆史的潮流,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為建立強大繁榮的唐帝國立下了不朽的功勳,有目共睹!而太子李建成乃碌碌無能、無所作為之輩,理應遭到曆史的淘汰。兩相比較,李世民順天意,得民意,繼承皇位乃曆史使然。”

“恕我也不敢苟同先生的觀點。”程顥也表態說。

“那麼你們又是如何評介魏征其人的呢?”司馬光接著說。

“此人罪應當誅!”程頤幹脆利索地搶答道。

“這是為何?”司馬光又問。

“因為他先事太子李建成,後又事李世民,如此反複無常、不忠不義之徒,難道不該誅滅麼?”程頤反問道。

“不然!魏征正是忠義的化身。他事李建成時,建議其早除秦王,這是他對主子的忠誠;李世民當國後,他將自己當初的建議和盤托出,非但沒有惹禍上身,反而得到重用,他親身體驗到李世民的確是一代明君,所以他對其披肝瀝膽,為社稷鞠躬盡瘁,為民請命,豈能獲罪!”司馬光將自己的觀點作進一步說明。

“非也!那是後世人以其功掩其罪,如此顛倒是非,完全應矯枉過正!”程頤說。

“至於易主之事,曆史上也不勝枚舉。名垂千古的一代賢相管仲不也是先事子糾、後事小白的嗎?”司馬光引經據典地回答道。

“先生,魏征豈能與管仲相提並論?二者情形天壤之別,不可類比!……”(《二程集》p19)最後,還是程顥收場,司馬光這才轉移話題。

麵對司馬光在家閉門謝客,反對派大老將說服司馬光進京吊唁的重任交給了司馬光的世交程顥。程顥不負重托,於三月十七日毅然走進了獨樂園,叩開了釣魚庵的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