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振錫南巡,流轉星霜,雖餐啖無禁,亦猶誌公之茹魚膾,六祖之在獵群耳。
餘與黎為遠親,猶念兒時偕黎隨其王父忠郎弄艇投竿於溪崖海角,或肥馬輕裘與共。曾幾何時,其王父已悲夙草。彈指黎年二十有八,而餘綜觀世態,萬緒悲涼,權洞上正宗監院之職,亦將十載。今夏安居鬆島,手寫黎舊著《潮音》一卷,將英譯陳元孝《崖山題奇石壁》,澹歸和尚《貽吳梅村詩》,杜牧《秦淮夜泊》,陸放翁《細雨騎驢入劍門》絕句,及漢譯雪萊《含羞草》數章刪去,複次加《拜倫年表》於末,係英吉利詩人佛子為黎參訂者。今與蓮華寺主重印流通,仍曰《潮音》。聖哉,響振千古,不啻馬鳴菩薩《賴吒婆羅》。當願恒河沙界,一切有情,同圓種智。會黎新自梵土歸來,詣其王父墓所,道過山齋,握手欷,淚隨聲下。爰出是篇,乞黎重證數言。黎曰:“餘離絕語言文字久矣,當入鄧尉力行正照,吾子其毋饒舌。”黎心量廓然而不可奪也。古德雲:“丈夫自有衝天氣,不向他人行處行。”黎當之,端為不愧。
學人飛錫拜跋於金閣寺
燕影劇談
餘羈滬向不觀新劇。間嚐被校書輩強餘赴肇明觀《拿破侖》一出。節湊支離,茫無神彩。新劇不昌,亦宜然矣。前數年東京留學者創春柳社,以提倡新劇自命,曾演《黑奴籲天靈》、《茶花女遺事》、《新蝶夢》、《血蓑衣》、《生相憐》諸劇,都屬幼稚,無甚可觀,兼時作粗劣語句,蓋多浮躁少年羼入耳。今海上梨園所排新戲,俱漫衍成篇;間有動人之處,亦斷章取義而已,於世道人心何補毫末?約翰書院某君為餘言:“青年會有精通英吉利語數君,近亦略習莎士比亞(原譯沙士比爾)劇曲,將於此土演而行之。”餘曰:“亦誠善哉!第不知數君將以原文演唱,抑譯而出之耶?二者都非其時也。何則?一以國人未嚐涉獵域外文學風化;二無善知識,如日本坪內雄藏耳——坪內生平究心莎氏之學,且優於文事者也。燕影肄業早稻田,為燕影教授,又嚐觀其親演《丹麥國皇子鹹烈德》一出於帝國劇場,——此為莎氏悲劇,畏廬居士所譯《吟邊燕語·鬼詔》一則,其梗概也。夫以博學多情如坪內尚不能如鬆雪畫馬,得其神駿,遑論淺嚐者哉?若謂如歐、美士人建設莎氏學會,專攻其業,燕影有厚望焉!”滬上聞改良新劇之聲久矣,然其所謂社會教育者,果安在耶?跡彼心情,毋亦以布景胡裝,兼淺學諸生抄自東籍諸新名辭,為改良耳。於導世誘民之本旨何與焉?世道衰微,餘實為歎!
曩者,友人言新民社劇頗能感人,餘昨夕病稍脫體,姑往觀之。趣劇名《棄舊憐新》,尚多牽強之處。正劇名《張誠》,亦能描摹社會情態。黃小雅去張誠,聲容並茂,出其孝悌之心,所以懲天下之為人繼母者。此劇悲歡離合,正近情理,能令人喜怒哀樂。以新民社諸君俱有湣人之至意,相彼昧者,其有昭乎!聞有《惡家庭》一劇,為樂風君傑作,餘病未能往觀。普願滬上善男善女,莫以新劇盡不合時宜而忽之可耳。燕影自惜貧如潦水之蛙,不能締造一新劇院於滬瀆也!歐、美劇曲,多出自詩人之手;吾國風人,則僅能為歌者一人標榜,大有甘隸妝台之意。此今日梨園名角賈碧雲、梅蘭芳、馮春航、毛韻珂之所以得黨魁之目也!
燕影亦嚐於彥通席上,為詩以贈碧雲,有“江南誰得似,猶憶李龜年”之句。餘以碧雲溫文爾雅,故雲,非如小鳳之以梅郎為天仙化人。誰料旬日之間,友人鹹稱我為“賈黨”,亦奇矣!文人好事,自古已然,若夫強作知音,周郎自命;及增緣導欲之事,其智反在梅、賈、馮、毛之下矣!
《雙枰記》序
燕子山僧按:爛柯山人此著來意,實記亡友何靡施性情遭際,從頭至尾,無一生砌之筆。所謂無限傷心,卻不作態!而微詞正義,又豈甘為何子一人造狎語邪?夫士君子惟恐修名不立,願為嬰嬰婉婉者,損其天年,奚獨何子?殆亦言者一往情深,勸懲垂戒焉耳!
若夫東家之子,三五之年,飄香曳裾之姿,掩袖回眸之豔。羅帶銀鉤,綃巾紅淚;簾外芭蕉之雨,陌頭楊柳之煙,人生好夢,盡逐春風,——是亦難言者矣。乃書記翩翩,鎮翡翠以為床,拗珊瑚而作筆。寶鼎香消,寫流魂於異域;月華如月,聽隳葉於行宮。故宅江山,梨花雲夢。燕子龕中,淚眼更誰愁似我?小山下,手持寒錫吊才人。欲結同心,天涯何許?不獨秋風鳴鳥,聞者生哀也已!
甲寅七月七日
送鄧、邵二君序
餘遊東島歸,遇鄧孟碩、邵中子於春申江上。二君天性孝友,寬平而不忮,質淨而無求——昔人所謂“術素修而誌素定,不以時勝道”者。故與之遊,忘日月之多也。
今孟碩就王博士之召,中子作邊地之遊。悱然有感於離合之數。餘亦將有意大利之行。絕域停驂,胡姬酒肆。遙念二君白馬驕行,山川動色。即他日以臥雪之身,歸來鄉國,複見二君含飴弄孫於桃花雞犬之間,不為亡國之人,未可知也。
民國六年二月十一日
燕子龕隨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