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悠悠唱腔牽夢魂(2 / 2)

靈台西塬上有四五個鄉鎮,廟會便從二月開始一直到四月底開始收麥子結束,每個鄉鎮十天半個月,輪流演唱。街上人山人海,除了看戲,鄉民們還進行牲畜和物資交流,後來因為打倒牛鬼蛇神,便把廟會改名為物資交流大會,一般由鄉政府出麵組織,約定俗成,這種活動一直延續到現在。所演的戲便很正式,由大會組織人員請縣劇團來唱,所唱劇目也有秦腔,但用的全是碗碗腔。因為是大型演唱就有了真人真身。母親是秦腔迷,也是唱碗碗腔的高手,廟會上演的戲她是每場必看的,什麼《三進仕》、《萬福蓮》、《十萬金》、《二猴子碰頭》、《火燒李儒》、《鍘美案》,母親看完後就能記住唱詞,回家後邊幹活邊哼唱,有時晚上也用來哄弟妹們入睡。

有些雖是秦腔中的唱詞,可那哭音慢板拖腔中的語氣助詞“安、啊、哎、哪”,以及依依呀呀的尾音拖得很長,讓濃鬱的關中腔變成了地道的隴東風味,母親那柔和圓滑的腔調,像微風中搖曳的藍色炊煙,飄向雲天相接處,飄向黃土深處,飄進我們甜美的夢鄉。

有時候,縣劇團被外縣請去演秦腔劇了,各鄉鎮便自己組織戲班子在廟會上演唱,演員也就是從各村社臨時抽調一些能歌善舞者,也有過去一些私人戲班子的原班人馬,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老藝人,所唱劇目也就多為燈盞頭劇,比如《分家》、《井下炮聲》、《送肥記》、《爭先恐後》、《昭君和番》、《口袋陣》等,唱腔也就為碗碗腔,這時看到的其實是最純正的燈盞頭劇。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便去得多,而我們小孩子依然是為了趕熱鬧,在台下站一會兒,你推我擠一會兒,又從側麵擠上戲台子,看卸了妝的演員,邊喊著他們在劇中所扮人的名字,邊跳下台子,跑向戲台後麵,等那人衝到台子邊想罵時已經找不到影兒了。跑到台後依然聽見前台那蒼涼、悲壯的唱腔:

“正月裏來是新年,昭君娘娘去和番。

懷抱琵琶淚滿麵,放聲哭出了雁門關。”

其實,碗碗腔聽得最多的還是田間地頭。一望無際的麥田,像金色的海洋洶湧起伏,那些盤旋於麥浪尖上的蜻蜓,被收割的鐮刀飛趕著,在鄉親們的頭頂上舞蹈。舞動鐮刀的鄉親,排成了長隊,兩人一組,配合默契,你追我趕,熱火朝天。我領著妹妹去麥田裏給父母送飯,遠遠的就被一種聲音吸引,那是村子裏新過門的嬸子,她的聲音又脆又亮,還拖著顫悠悠的餘音,在麥浪上飄浮:

“正月二月就連三月,這月月都有花兒開。

桃花開來杏花裂,梨花開開一片雪。

豌豆開花口噙一點血,蕎麥開花撲咧咧”

在我的家鄉,很多人都會唱碗碗腔。大雪封山的日子,我們圍著祖母坐在滾燙的土坑上,邊用麥稈編織帽辮子,邊聽祖母用蒼老卻柔和的聲調輕聲似訴似唱。我凝神注視著祖母的嘴,血液中翻卷著厚重和永恒的感動。平凡的祖母從崇尚三寸金蓮的年代走來,雖飽經滄桑卻頑強樂觀,也許是經曆了太多的大喜大悲,才能將生活的酸甜、人世的冷暖,以及女人無奈悲苦的命運用輕盈纏綿的小曲描述得繪聲繪色:

女娃十七八,學手紡棉花。

右手不會絞,左手不會拉。

紡了一根線,斷了七八遍。紡花真正難,扭了一身汗。

還有唱那受氣的小媳婦的:

早上去來晚回家,小鞋鞋做上四雙來。

回的早了還罷了,回的晚來鞭子甩。

娘的鞭子沒三兩,打在你身上夠半斤。

鞭子上去龍擺尾,鞭子下來虎翻身。

二十多年過去了,祖母當年那淡定從容的腔調,那如同從胸腔中直接迸射而出的與眾不同的歌聲,深深的烙在了我的腦海裏,即使在離開了那塊土地,聽不到那種聲音十多年後的現在,我依然會被記憶中那優美、迷人,明快如萬馬奔騰、憂傷似秋雨嗚咽的小曲震撼,依然會心情激蕩難以自抑。

已被列入甘肅省首批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之一的靈台“燈盞頭劇”,那優美的唱腔,獨特的藝術風格,幾乎是古老靈台輾轉凝成的詩句,是荊山鬆柏率意而為的舞蹈。它既是古老之曲,也是新穎之劇,它將仍然用來表達靈台人的疼痛與喜悅,也將永遠牽著遠方遊子的心魂,讓我在夜深人靜的輾轉難眠中思緒一次次回到那些或快樂或憂傷的往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