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好像我國哲學上性善與性惡問題一樣,實是文藝上聚訟不清的大糾紛。人生派把文藝的目的放在文藝以外,主張文藝須有利於社會,有益於道德,藝術派主張文藝的目的就是美,美以外別無目的。前者可以托爾斯泰(LTolstoi)與諾爾道(MaxNordau)等為代表、後者可以前節所說的王爾德等為代表。要詳細知道,可去看看托爾斯泰的《藝術論》,諾爾道的《變質論》,王爾德的《架空的頹廢》。

這兩種極端相反的趣向,在我國古來亦有。韓愈的所謂“文以載道”,是近乎人生派一流的口吻,昭明太子的所謂“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是近乎藝術派的口吻。這二派在我國,要算人生派勢力較強,曆代都把文藝為勸善懲惡或代聖賢立言的工具,戲劇是用以“移風易俗”的,小說是使“聞之者足戒”的。文字要“有功名教”,“有益於世道人心”,才值得讚賞,否則隻是“雕蟲小技”。

人生派與藝術派究竟孰是孰非,這裏原不能數言決定,其實,兩派都隻是一種絕端的見解而已。

絕端地把文藝局限於功利一方,是足以使真文藝撲滅的。試看,從來以勸善懲惡為目的的作品裏何嚐有好東西?甚至於有借了這勸善懲惡的名義來肆行傳播猥褻的內容的,如什麼《貪歡報》,《殺子報》,不是都以“報”字作著護符的嗎?露骨的勸善懲惡的見解,在文藝上,全世界現在似乎已絕跡了,但以功利為目的的文藝思想,仍取了種種的形式流行在世上,或是鼓吹社會思想,或是鼓吹婦女解放,或是鼓吹宗教信仰。名為文藝作品,其實隻是一種宣傳品而已。這類作品愈露骨時,愈失其文藝的地位。

人生派的所謂“人生”者往往隻是“功利”,因此其所謂“為人生的藝術”者,結果隻是“為功利的藝術”而已。人生原有許多方麵,把人生隻從功利方麵解釋,不許越出一步,這不消說是一種褊狹之見。

至於藝術派的主張如王爾德的所謂“藝術在其自身以外,不存任何目的,藝術自有獨立的生命,其發展隻在自己的路上。”亦當然是一種過於高蹈的議論。我們不能離了人來想象文藝,如果沒有人,文藝也決不能存在。藝術之中也許會有使人以外的東西悅樂的,如音樂之於動物。

但文藝究是人所能單獨享受的藝術,玩賞藝術的不是藝術自身,究竟是人。如果文藝須以人為對象,究不能不與人發生關係。藝術派主張文藝的目的在美,那麼,供給人以美,這事本身已是有益於人,也是為“人生的藝術”,與人生派相差隻是意義的廣狹的罷了。這兩派的糾紛,問題似隻在“人生”二字的解釋上。

人生是多元的,人的生活有若幹的方麵,故有若幹的對象。知識生活的對象是“真”,道德生活的對象是“善”,藝術生活的對象是“美”。我不如藝術派所說,相信“美”與“善”無關,是獨立的東西,但亦不能承認人生派的主張,把“美”隻認為“善”的奴仆。我相信文藝對人有用處,但不讚成把文藝流於淺薄的實用。

文藝的本質是超越現實功利的美的情感,不是真的知識與善的教訓。但情感不能無因而起,必有所緣,因了所緣,就附帶有種種實質,或是關於善的,或是關於真的。

我們不應因了這所附帶的實質中有善或真的分子,就說文藝作品的本質是善的或是真的。

易卜生(HIbsen)作了一本《傀儡家庭》的戲劇,引起全世界的婦女問題,婦女的地位因以提高了許多。有幾個婦女感激易卜生的恩惠,去向他道謝意,說幸虧你提倡婦女運動。易卜生卻說,我不知道什麼婦女運動不婦女運動,我隻是作我的詩罷了。易卜生是有名的社會問題劇作家,尚且有這樣的話。這段逸話實暗示著文藝上的一件大事,創作與宣傳的區別亦就在此。易卜生所作的隻是他自己的詩,並不想借此宣傳什麼,鼓吹什麼,就是所謂超越現實功利的美的情感,婦女娜拉就是這美的情感的所緣。這所緣因了國土與時代而不同,文藝因了國土與時代也隨了有異(所謂文藝是時代的反映是國民性的反映者就為了此)。但所異者隻是所緣,不是文藝本身。文藝本身卻總是以美的情感為本質的。

七文藝的真功用

我在上節說,我相信文藝有用處,但不讚成把文學流於淺薄的實用。那麼文藝的功用何在呢?

我國從來對於文藝,有的認作勸懲的手段,有的認作茶餘酒後的消遣。前者屬於低級的人生派的見解,後者屬於低級的藝術派的見解,都不足表出文藝的真功用。

在這裏,為要顯明文藝的真功用,敢先試作一番玄談。莊子有所謂“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話,凡是實用的東西,大概其用處都很狹窄,被局限於某方麵的。舉例說,筆可以寫字作畫,但其用隻是寫字作畫而已,金雞納霜可以愈瘧,但其用隻是愈瘧而已。反之,用的範圍很廣的東西,因為說不盡其用處的緣故,一看就反如無用。莊子所說的“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當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