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願把文藝當作勸懲的工具者,並非說文藝無勸懲的功用,乃是不願把其功用但局限於勸懲上的緣故。不願把文藝當作茶餘酒後的消遣者,並非說文藝無消遣的功用,乃是不願把其功用但局限於消遣的緣故。在終日打算盤的商人、弄權術過活的政治匠等實利觀念很重的人的眼裏,文藝也許是無用的東西,是所謂“饑不可以為食,寒不可以為衣”的。而這無用的文藝,卻自古至今未曾消滅,儼然當作人生社會的一現象而存在,究不能不說是奇怪之至的事了。

文藝的用是無用之用。它關涉於全人生,所以不應局限了說何處有用。功利實利的所謂用,是足以褻瀆文藝的大用的。

“無用之用”究不免是一種玄談,諸君或許未能滿足。

我在這裏非具體地說出文藝的功用不可。但如果過於具體地說,就又難免有局限在一隅的毛病。為避免這困難計,請諸君勿忘此玄談。

讀過科學史的人,想知道科學起於驚異之念的吧。文藝亦起於驚異之念。所謂大作家者,就是有驚人的敏感,能對自然人生起驚異的人。他們能從平凡之中找出非凡,換言之,就是能擺脫了一切的舊習慣、舊製度、舊權威,用了小兒似地新清的眼與心,對於外物處處感覺驚異。他們的作品,就是這驚異的表出而已。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這是張俞的一首小詩,多少有著宣傳色彩,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作品,但我們可借了說明上麵的話。隻要入城市的,誰也常見到遍身羅綺的人們,但常人大概對於遍身羅綺的人們不曾養蠶的這明白的事實,不發生疑問,以為他們八字好,祖墳風水好,當然可以著羅綺,並無足奇,就忽略過去了。張俞卻見了感到矛盾,把這矛盾用了詩形表出,這就是張俞所以為詩人的地方。

人生所最難堪的,恐怕要算對於生活感到厭倦了吧。

這厭倦之成,由於對外物不感到新趣味新意義。小兒的所以無厭倦之感者,就是因為小兒眼中看去什麼都新鮮的緣故。我們如果到了什麼都覺得“不過如此”“嘸啥道理”

的時候,生命的脈動亦就停止,還有什麼活力可言呢?文藝的功用就在示我們以事物的新意義新趣味,且教我們以自然人生的觀察法,自己去求得新意義新趣味,把我們從厭倦之感中救出,生活於清新的風光之中。好的文藝作品自己雖不曾宣傳什麼,而間接卻從人生各方麵引起新的醞釀,暗示進步的途徑。因為所謂作家的人們,大概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敏感,對於自然人生有著炯眼,同時又是時代潮流的預覺者。一切進步思想的第一聲,往往由文藝作者喊出,然後哲學家加以研究,政治家設法改革,終於出現實際的改造。舉例來說,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引起了婦女運動,屠格涅夫(ITurgenief)的《獵人日記》引起了農奴解放,都是。

我不覺又把文藝的功用局限於功利方麵去了。文藝的功用是全的功用,綜合的功用,把它局限在一方麵,是足以減損文藝的本來價值的。文藝作品的生成與其功用,恰如科學的發明與其功用一樣。電氣發明者並不是為了想造電報電車才去發明電氣,而結果可以造電報電車,易卜生自己說隻是做詩不管什麼婦女解放不婦女解放,而結果引起了婦女解放。屠格涅夫也並不想宣傳農奴解放才寫他的《獵人日記》,而《獵人日記》卻作了引起農奴解放的導線。說易卜生為了主張婦女解放而作劇,屠格涅夫為了主張農奴解放而作小說,便和說發明電氣者為了想造電報電車而去研究電氣,同樣是不合事理的話,而且是掛一漏萬的話。電氣的功用豈但造電報電車?還有醫療用呢,鍍金用呢,還有現在雖未曉得,將來新發明的各種用途呢!

為保存文藝的真價起見,我不願掛一漏萬地列舉具體的功用,隻說對於全人生有用就夠了。文藝實是人生的養料,是教示人的生活的良師。因了文藝作品,我們可以擴張樂悅和同情理解的範圍,可以使自我覺醒,可以領會自然人生的奧秘。再以此利益作了活力,可以從種種方向發揮人的價值。

有人說,“這種的功效,可以從實際生活實世間求之,不一定有賴乎文藝的。”不錯,實際生活與實世間確也可以供給同樣的功效給我們。但實世間的實際生活是散亂的,不是全的。我們一生在街中所看到的隻是散亂的世相的一部,而在影戲院的銀幕上,卻能於極少時間中看到人生的某一整片。實際生活與文藝的分別,恰如街上的散亂現象與影戲中所見的整個現象,一是散亂的,一是整全的。

文藝的真功用如此。也要有如此功用,才是我們所要求的文藝。諸君也許要說吧,“這樣的文藝,現在國內不是不多見嗎?”這原是的,但這不是文藝本身之罪,乃是國內文壇不振的緣故。好的文藝作品原有賴於天才,天才又不是隨時都有。在當世與本地找不到好文藝,雖然不免失望,也是無可如何的事。我們不妨去求之於古典或外國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