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蓓力不會生氣的,她知道蓓力平時是十分愛她。她興奮得有些多事起來。往日躲在樓頂的星星,現在都被她發見了:

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後似乎埋著這樣的意義:

“這回總算不至於沒有木半子燒了。米袋子會漲起,我們的肚子也不用憂慮了。屋子可以燒得暖一點,腳也不至於再凍破下去,到月底取錢的時候,可以給蓓力買一件較厚的毛衣。臘月天隻穿一件夾外套是不行呢!”

她腳雖是凍短了,走路有些歪斜,但,這是往日的情形,現在她理由充足地在搖著肩頭走。

在鐵柵欄的大門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臉,沒有表情,就像沒看著芹似的,蓬著頭發走向路南小鋪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現在變成了不中用。她臉上也沒有表情,跟住蓓力走進小鋪去;蓓力從袖口取出玻璃杯來,放在櫃台上,並且指著擺在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搶著他的手指說:

“你不要喝酒!”

純理智的這話沒有一點感情。沒有感情的話誰肯聽呢?

蓓力買了兩毛錢酒,兩支蠟燭。

一進門,摸著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著蓓力點蠟的機會,芹把杯子舉起,剩餘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裏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舉,喝一口是空杯,他望著芹的臉笑了笑。因為酒,他臉變得通紅:又因為出去,手拿著帽子,耳朵更紅了。

蓓力和芹隔著桌子坐著,蠟燭在桌上站立,一個影子落在東牆;一個影子落在西牆,兩個影子相隔兩處在搖動著。

蓓力沒有感情地笑著說:

“你看的是什麼影片呀?”

芹恐惶地睜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進眼淚去,暗啞著說:

“我什麼都不能講給你,你這話是根據什麼來路呢?”

蓓力還用著他同樣的笑臉說:

“當我七點鍾到影院去尋你,廣告室的門都鎖了!”

芹的眼淚似乎充滿了嗓子,又充滿了眼眶,用她暗啞的聲音解辯:

“我什麼時候看的電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裏看電影嗎?我是一直畫到現在呀!”

蓓力平時愛芹的心現在沒有了。他不管芹的聲音喑啞,仍在追根,並且確定的用手作著絕對的手式說:

“你還有什麼可說?鎖門的鑰匙都拿給我看了!”

芹的理由沒有用了,急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搖著頭,瞪著眼,臉色急得發青,酒力衝上來,臉色發著紅。

蓓力還像有話要說似的,但是他肚子裏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燒著,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脫得一件不留,光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一會,他又把衣裳、褲子、襪子一件一件地攤在地板上,最後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風帶進來的霜雪擦著他中了酒通紅的腳,嘴在唱著說:

“真涼快呀,我愛的芹呀,你不來洗個澡嗎?”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著前胸,嘴裏在唱,同時作嘔。

他又歪斜地站起,把屋門打開,立時又關上了。他嚷著中國人送灶王爺的聲調:

“灶王爺開著門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識裏他愛著芹,把他攤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撳起來給芹蓋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張開說:

“小妹妹,你睜開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脫得一件不留給你蓋上,怕你著涼,你還去畫廣告嗎?”

芹舌頭短了,不能說話了。

蓓力反複地問她,她不能說話,蓓力持著酒氣,孩子般地惱怒了。把衣裳又一件件地從芹身上取下來,重鋪到地板上,和方才一樣,用霜雪洗著腳,蠟燭昏黃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地搖蕩。夜深寂靜的聲音在飄漾著。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識在唱:

“看著職業,開著門就跑了!”

“連我也不要了!”

“連我也不要了!開著門就跑了……”

第二天蓓力病了,凍病了,芹耐著肚子痛從床上起來,蓓力問她:

“你為什麼還起得這樣早?”

芹回答:

“我去買木半子!”

在這話後麵,卻是躲著別的意思:

“四個大牌子怕是畫不出來,要早去一點。”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門口去,一會木半子送來了,她在找錢,蓓力的幾個衣袋找遍了。她驚恐地問蓓力:

“昨天的五角錢呢?”

蓓力想起來了:

“昨晚買酒和蠟燭的五角錢給了小鋪了!”

送木半子的人在門外等著,芹出去,低著頭說:

“一時找不到錢,下午或是明天來拿好嗎?”

那個人帶著不願意的臉色,掮起木半子來走了。芹是眼看著木半子被人掮走了。

正是九點一刻,蓓力的朋友(畫廣告的那個青年)來了。

他說:“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條紅痕被經理看見了。他說芹當廣告副手不行,另找來一個別的人。”

(首發何處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