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西,你快給我爬出來!”

他手按住門後衣掛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臉上為了不可遏止的驚疑而憤怒,而變白。

他又帶著希望尋過了床底,小廚房,最後他坐在床沿,無意識地撳著手上的蠟油,心裏是這樣地想:

“怎麼她會帶著病去畫廣告呢?”

蠟油一片一片地落到膝蓋上,在他心上翻騰起無數悲哀的波。

他拿起帽子,一種悲哀而又勇敢的力量推著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裏。

門在開著,牆上搖顫著空虛寂寞的憧影,蠟燭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燒。

帽子在手裏拿著,耳朵凍得和紅辣椒一般,跑到電影院了。太太和小姐們穿著鑲邊的袍子從他的眼前走過,像一塊肮髒的肉,或是一個裏麵裹著什麼齷齪東西的花包袱,無手無足地在一串串地滾。

但,這是往日的情形,現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齒作響,他想把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給踢裂。

電影院裏,拍手聲和笑聲,從門限射出來,蓓力手裏擺著帽子,努力抑止臉上急憤的表情,用著似平和的聲音說:

“廣告室在什麼地方?”

“有什麼事?”

“今天來畫廣告的那個女人,我找她。廣告室在什麼地方?”

“畫廣告的人都走了,門關鎖了!”

“不能夠,你去看看!”

“不信把鑰匙給你去看。”

站在門旁那個人到裏麵,真的把鑰匙拿給蓓力看了。鑰匙是真的,蓓力到現在,把方才憤怒的方向轉變了。方才的憤怒是因芹帶著病畫廣告,怕累得病重;現在他的憤怒是轉向什麼方向去了呢?不用說,他心內衝著愛和忌妒兩種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門來,帽子還是在手裏拿著,有不可釋的無端的線索向他拋著:

“為什麼呢?她不在家,也不在這裏?”

滿天都是星,各個在閃耀,但沒有一個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凍得硬了,他不感覺,又轉向影院去,坐在大長椅上。電影院裏擾嚷著噪雜的煩聲,來來去去高跟鞋子的腳,板直的男人褲腿,手杖,女人牽著的長毛狗。這一切,蓓力今天沒有罵他們,隻是專心地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裏麵看電影去了?工作完了在這裏看電影是很方便的。”

裏門開放了,走出來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鬧著騷音。蓓力站起來,眼睛花了一陣在尋找芹。

芹在後院廣告室裏,遙遠縹渺地聽著這騷音了。蓓力卻在前房裏尋芹。

門是開著,屋子裏的蠟燃燒得不能再燃燒了,盡了。蓓力從影院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是忘掉把蠟吹滅就走出去。

屋子給風吹得冰冷,就和一個冰窖似的。門雖是關好,門限那兒被風帶進來的雪霜凜凜的仍在閃光。僅有的一支蠟燭燒盡了,蓓力隻得在黑暗裏摸索著想:

“一看著職業什麼全忘了,開著門就跑了!”

冷氣充滿他的全身,充滿全室,他耳朵凍得不知道痛,躬著腰,他倒在床間。屋子裏黑黝黝的,月光從窗子透進來,但,隻是一小條,沒有多大幫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擄著頭發在想。

門口間被風帶進來的雪的沙群,凜凜地閃著淚水般的光芒:

“看到職業,什麼全忘了!開著門就跑了!”“可是現在為什麼她不在影院呢?到什麼地方去了?除開職業之外,還有別的力量躲在背後嗎?”

他想到這裏,猛然咒罵起自己來了:

“芹是帶著病給人家畫廣告去,不都是為了我們沒有飯吃嗎?

現在我倒是被別的力量擾亂了!男人為什麼要生著這樣出乎意外的懷疑心呢?”

蓓力的心軟了,經過這場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愛,芹的偉大處。他又想到影院去尋芹,接她回來,伴隨著她,倚著肩頭,吻過她,從影院把她接回來。

這不過是一刻的想象,事實上他沒那麼做。

他又接著煩惱下去,他不知道是愛芹還是恨芹。他手在捶著床,腳也在捶床。亂捶亂打,他心要給煩惱漲碎了,煩惱把一切壓倒。

落在門口間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樣在閃著凜凜的光。

蓓力蓬著頭發,眉梢直豎到伏在額前的發際,慌怔的影子從鐵欄柵的大門投射出來,向著路南那個賣食物的小鋪走去。

影院門又是鬧著騷音,芹同別的人,同看電影的小姐少爺們,從同一個門口擠出來。她臉色也是紅紅的,別人香粉的氣味也傳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別人走著一樣暢快的步子,她在搖動肩頭,誰也不知道她是給看電影的人畫廣告的女工。街旁沒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電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開始向著這個女工張著向小姐們索錢的手,擺著向小姐們索錢的姿勢。手在顫動,板起臉上可憐的笑容,眼睛含著眼淚,嗓子喑啞,聲音在抖顫。

可憐的老人,隻好再用他同樣的聲音,走向別一群太太、小姐,或紳士般裝束的人們麵前。

在老頭子隻看芹的臉紅著,衣服發散著香氣,他卻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別人傳染過來的。臉紅是在廣告室裏被油氣和不流通的空氣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懸在街上共用的大鍾快八點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氣,她慌忙地搖著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麼病也從她身上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