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拖著鞋,頭上沒有帽子,鼻涕在胡須上結起網羅似的冰條來,縱橫地網羅著胡須。在夜間,在冰雪閃著光芒的時候,老人依著街頭電線杆,他的黑色影子纏住電杆。他在想著這樣的事:
“窮人活著沒有用,不如死了!”
老人的女兒三天前死了,死在工廠裏。
老人希望得幾個贍養費,他奔波了三天了!拖著鞋奔波,夜間也是奔波;他到工廠,從工廠又要到工廠主家去。他三天沒有吃飯,實在不能再走了。他覺得冷,因為他整個的靈魂在纏住他的女兒,已死了的女兒。
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地把自己運到家門,這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胡須顫抖,他走起路來誰看著都要聯想起被大風吹搖就要坍塌的土牆,或是房屋,眼望磚瓦四下分離地遊動起來。
老人在冰天雪地裏,在夜間沒人走的道路上篩著他的胡須,篩著全身在遊離的筋肉。他走著,他的靈魂也像解了體的房屋一樣,一麵在走,一麵坍落。
老人自己把身子再運到炕上,然後他喘著牛馬似的呼吸,全身的肉體坍落盡了,為了他的女兒而坍落盡的,因為在他女兒的背後埋著這樣的事:
“女兒死了,自己不能做工,贍養費沒有,兒子出外三年不見回來。”
老人哭了!他想著他的女兒哭,但哭的卻不是他的女兒,是哭著他女兒死了以後的事。
屋子裏沒有燈光,黑暗是一個大輪廓,沒有線條,也沒有顏色的大輪廓。老人的眼淚在他有皺紋的臉上爬,橫順地在黑暗裏爬;他的眼淚變成了無數的爬蟲了,個個從老人的內心出發。
外麵的風的嚎叫,夾著冬天枯樹的聲音。風卷起地上的積雪,撲向窗紙打來,唰唰的響。
二
劉成在他父親給人做雇農的時候,他在中學裏讀過書,不到畢業他就混進某個團體了。他到農村去過。不知他潛伏著什麼作用,他也曾進過工廠。後來他沒有蹤影了,三年沒有蹤影。關於他妹妹的死,他不知道;關於他父親的流浪,他不知道;同時他父親也不知道他的流浪。
劉成下獄的第三個年頭被釋放出來,他依然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他的臉色還是和從前一樣:冷靜、沉著。他內心從沒有念及他父親一次過。不是沒念及,因為他有無數的父親,一切受難者的父親他都當作他的父親,他一想到這些父親,隻有走向一條路,一條根本的路。
他明白他自己的感情,他有一個定義:熱情一到用得著的時候,就非冷靜不可,所以冷靜是有用的熱情。
這是他被釋放的第三天了。看起來隻是額際的皺紋算是入獄的痕跡,別的沒有兩樣。當他在農村和農民們談話的時候,比從前似乎更有力,更堅決,他的手高舉起來又落下去,這大概是表示壓榨的意思;也有時把手從低處用著猛力抬到高處,這大概是表示不受壓迫的意思。
每個字從他的嘴裏跳出來,就和石子一樣堅實並且鋼硬,這石子也一個一個投進農民的腦袋裏,也是永久不化的石子。
坐在馬棚旁邊開著衣鈕的老農婦,她發出從沒有這樣愉快的笑,她觸了他的男人李福一下,用著例外的聲音邊說邊笑:
“我做了一輩子牛馬,哈哈!那時候可該做人了,我做牛馬做夠了!”
老農婦在說末尾這句話時,也許她是想起了生在農村最痛苦的事。她頓時臉色都跟著不笑了,冷落下去。
別的人都大笑一陣,帶著奚落的意思大笑,婦人們借著機會似的向老農婦奚落去:
“老婆婆從來是規矩的,笑話我們年輕多嘴,老婆婆這是為了什麼呢?”
過了一段時間,安靜下去。劉成還是把手一舉一落地說下去,馬在馬棚裏吃草的聲音,夾雜著鼻子聲在響,其餘都在安靜裏浸沉著。隻有劉成的談話,沉重的字眼連綿地從他齒間往外擠。
不知什麼話把農民們擊打著了,男人們在抹眼睛,女人們卻響著鼻子,和在馬棚裏吃草的馬一樣。
人們散去了,院子裏的蚊蟲四下地飛,結團地飛,天空有圓圓的月,這是一個夏天的夜,這是劉成出獄三天在鄉村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