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劉成當夜是住在農婦王大嬸的家裏。王大嬸的男人和劉成談著話,桌上的油燈暗得昏黃,坐在炕沿他們說著,不絕地在說,直到王大嬸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最後才停止:
“啊!劉成這個名字,東村住著的孤獨老人,常提到這個名字,你可認識他嗎?”
劉成他不回答,也不問下去,隻是眼光和不會轉彎的箭一樣,對準什麼東西似的在放射,在一分鍾內他的臉色變了又變!
王大嬸抱著孩子,在考察劉成的臉色,她在下斷語:
“一定是他爹爹,我聽老人坐在樹蔭常提到這個名字,並且每當他提到的時候,他是傷著心。”
王大嬸男人的袖子在搖振,院心蚊蟲群給他衝散了。圓月在天空隨著他跑。他跑向一家房脊彎曲的草房去,在沒有紙的窗欞上敲打,急劇地敲打。睡在月光裏整個東村的夜被他驚醒了,睡在籬笆下的狗和雞雀在吵叫。
老人睡在土炕的一端,自己的帽子包著破鞋當作枕頭,身下鋪著的是一條麻袋。滿炕是幹稻草,這就是老人的財產,其餘什麼都不屬於他的。他照顧自己,保護自己。月光映滿了窗欞,人的枕頭上,胡須上……睡在土炕的另一端也是一個老人,他倆是同一階級。因為他也是枕著破鞋睡,他們在朦朧的月影中,直和兩捆幹草或是兩個糞堆一樣。他們睡著,在夢中他們的靈魂是彼此地看守著。窗欞上殘破的窗紙在作響。
其中的一個老人的神經被敲打醒了。他坐起來,抖擻著他滿身的月光,抖擻著滿身的窗欞格影。他不睜眼睛,把胡須抬得高高地盲目地問:
“什麼勾當?”
“劉成不是你的兒嗎?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聽了這話,他的胡須在蹀躞。三年前離家的兒子,在眼前飛轉。他心裏生了無數的蝴蝶,白色的,翻著金色閃著光的翅膀在空中飄飛著。此刻,凡是在他耳邊的空氣,都變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見這音波,又能聽見這音波,平日不會動的村莊和草堆,現在都在活動。沿著旁邊的大樹,他在夢中走著,向著王大嬸的家裏,向著他兒子的方向走。老人像一個要會見媽媽的小孩子一樣,被一種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著胡須,他的腿笨重,他有滿臉的皺紋。
老人又聯想到女兒死的事情,工廠怎樣地不給撫恤金,他怎樣地飄流到鄉間,鄉間更艱苦,他想到餓和凍的滋味。他需要躺在他媽媽懷裏哭訴。可是他是去會見兒子。
老人像拾得意外的東西,珍珠似的東西,一種極度地歡欣使他恐懼。他體驗著驚險,走在去會見他兒子的路上。
王大嬸的男人在老人旁邊走,看著自家的短牆處有個人的影象,模糊不清。走近一點,隻見那裏有人在擺手。再走近點,知道是王大嬸在那裏擺手。
老人追著他希望的夢,抬起他興奮的腿,一心要去會見兒子;其餘的什麼,他都不能覺察。王大嬸的男人跑了幾步,王大嬸對他皺豎著眼眉,低聲慌張地說:
“那個人走了,搶著走了!”
老人還是追著他的夢向前走,向王大嬸的籬笆走,老人帶著一顆充血的心來會見他的兒子。
四
劉成搶著走了。還不待他父親走來,他先跑了,他父親充了血的心給他摔碎了!他是一個野獸,是一條狼,一條沒有心腸的狼。
劉成不管父親,他怕他父親,為的是把整個的心,整個的身體獻給眾人。他沒有家,什麼也沒有。他為著農民、工人,為著這樣的階級而下過獄。
五
半年過後,大領袖被捕的消息傳來了。也就是劉成被捕的消息傳來了,鄉間也傳來了。那是一個初春正月的早晨,鄉村裏的土場上,小孩子們群集著,天空裏飄起顏色鮮明的風箏來,三個,五個,近處飄著大的風箏,遠處飄著小的風箏,孩子們在拍手,在笑。老人——劉成的父親也在土場上依著拐杖同孩子們看風箏。就是這個時候消息傳來了。
劉成被捕的消息傳到老人的耳邊了……193369
(首發於1933年6月30日《哈爾濱公報》副刊《公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