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還站在這幹什麼……”其實磨房的聲音,一點也傳不到母親這裏來,她到鏡子前麵去梳她的頭發。

我繞了一個圈子,在磨房的前麵,在鎖著的門邊告訴了他們:

“沒有事……不要緊……媽什麼也不知道。”

我離開那門前,走了幾步,就有一種異樣的香味撲了來,並且飄滿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這種氣味就滿屋都是了。

“這是誰家炒雞蛋,炒得這樣香……”母親很高的鼻子在鏡子裏使我有點害怕。

“不是炒雞蛋……明明是燒的,哈!這蛋皮味,誰家……呆老婆燒雞蛋……五裏香。”

“許是吳大嬸她們家?”我說這話時候,隔著菜園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著煙。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滅了。我站在他們當中,他們幾乎是摸著我的頭發。

“我媽說誰家燒雞蛋呢?誰家燒雞蛋呢?我就告訴她,許是吳大嬸她們家。哈!這是吳大嬸?這是一群小鬼……”

我們就開朗的笑著。站在碾盤上往下跳著,甚至於多事起來,他們就在磨房裏捉耗子。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媽抱著小妹妹出去串門去了。

“什麼人啊?”我們知道是有二伯在敲著窗欞。

“要進來,你就爬上來!還招呼什麼?”我們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擺著手。後來他說:

“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兩下:“一定有點故事……那來的這種氣味?”

他開始爬到窗台上麵來,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從窗台跳進來時,好像一張磨盤滾了下來似的,土地發著響。他圍著磨盤走了兩圈。他上唇的紅色的小胡為著鼻子時時抽動的緣故,像是一條秋天裏毛蟲子在他的唇上不住的滾動。

“你們燒火吧?看這碾盤上的灰……花子……這又是你領頭!我要告訴你媽的……整天家領一群野孩子來作禍……”他要爬上窗口,可是他看到了那隻筐子:“這是什麼人提出來的呢?這不是咱家裝雞蛋的嗎?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麼東西……你媽沒看見!”

他提著筐子走的時候,我們還嘲笑著他的草帽。“像個小瓦盆……像個小桶……”

但夜裏,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著自己的眼淚。

“有二伯……有老虎……什麼東西……壞老頭子……”我一邊哭著一邊咒詛著他。

但過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記了,我和許多孩子們一道去抽開了他的腰帶,或是用杆子從後麵撳掉了他的沒有邊沿的草帽。我們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樣。

秋末,我們寂寞了一個長久的時間。

那些空房子裏充滿了冷風和黑暗;長在空場上的蒿草,幹敗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裏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在牆根邊仍舊隨風搖擺它那還沒有落完的葉子;天空是發灰色的,雲彩也失去了形狀,有時帶來了雨點,有時又帶來了細雪。

我為著一種疲倦,也為著一點新的發現,我登著箱子和櫃子,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子的棚頂。

那上麵,黑暗,有一種不可知的感覺,我摸到了一個小木箱,手捧著它,來到棚頂洞口的地方,借著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鎖著一個發光的小鐵鎖。我把它在耳邊搖了搖,又用手掌拍一拍……那裏麵咚啷咚啷的響著。

我很失望,因為我打不開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於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處去探爬。因為我不能站起來走,這黑洞洞的地方一點也不規則,走在上麵時時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著的當兒,手指所觸到的東西,可以隨時把它們摸一摸。當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該多麼高興,那裏麵完全是黑棗,我一點也沒有再遲疑,就抱著這寶物下來了。腳尖剛接到那箱子的蓋頂,我又和小蛇一樣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縮了回來,我又在棚頂蹲了好些時候。

我看著有二伯打開了就是我上來的時候登著的那個箱子。

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裏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咯啦啦的發響,咬了之後放在手裏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而最後一次那箱子的銅鎖發著彈響的時候,我才知道扭著的是一斷鐵絲。他把帽子脫下來,把那塊盤卷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裏麵。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子,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隻湛黃的銅酒壺。

後來他伸出那布滿了筋絡的兩臂,震撼著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這箱子搬開!搬開我可怎麼下去?

他抱起好幾次,又放下好幾回,我幾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會,他從身上解下腰帶來了,他彎下腰去,把腰帶橫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把椅墊子堆起來,壓到腰帶上去,而後打著結,椅墊子被束起來了。他喘著呼喘,試著去提一提。

他怎麼還不快點出去呢?我想到了啞巴,也想到別人,好像他們就在我的眼前吃著這東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這些……這些都是油烏烏的黑棗……”

我要向他們說的話都已想好了。

同時這些棗在我的眼睛裏閃光,並且很滑,又好像已經在我的喉嚨裏上下的跳著。

他並沒有把箱子搬開,他是開始鎖著它。他把銅酒壺立在箱子的蓋上,而後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長,使兩個腳掌完全牢牢實實地踏到了箱子,因為過於用力抱著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發疼。

有二伯又走來了,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麵,他才看到牆角站著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笑得這樣過分,把牙齒完全露在外麵,嘴唇像是缺少了一個邊。

“你不說麼?”他的頭頂站著無數很大的汗珠。

“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