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天,我沒有上樹,這感覺很新奇,我向四麵望著,覺得隻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點。街上走著的人,車,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麵,就連後街上賣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滾下來不滾下來呀……”母親說著“小死鬼”
的時候,就好像叫著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樣的?”隻要她沒有牢牢實實地抓到我,我總不十分怕她。
她一沒有留心,我就從樹幹跑到牆頭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麼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爺廟的旗杆上去啦……”回答著我的,不是母親,是站在牆外的一個人。
“快下來……牆頭不都是踏堆了嗎?我去叫你媽來打你。”是有二伯。
“我下不來啦,你看,這不是嗎?我媽在樹根下等著我……”
“等你幹什麼?”他從牆下的板門走了進來。
“等著打我!”
“為啥打你?”
“尿了褲子。”
“還說呢……還有臉?七八歲的姑娘……尿褲子……滾下來?牆頭踏壞啦!”他好像一隻豬在叫喚著。
“把她抓下來……今天我讓她認識認識我!”
母親說著的時候,有二伯就開始卷著褲腳。
我想這是做什麼呢?
“好!小花子,你看著……這還無法無天啦呢……你可等著……”
等我看見他真地爬上了那最低級的樹叉,我開始要流出眼淚來,喉管感到特別發脹。
“我要……我要說……我要說……”
母親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可是有二伯沒有再進一步,他就在那很粗的樹叉上:
“下來……好孩子……不礙事的,你媽打不著你,快下來,明天吃完早飯二伯領你上公園……省得在家裏她們打你……”
他抱著我,從牆頭上把我抱到樹上,又從樹上把我抱下來。
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聽著他說:
“好孩子……明天咱們上公園。”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門洞裏邊,可是等到他走過我的時候,他也並不向我說一聲:“走吧!”我從身後趕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帶:
“你不說今天領我上公園嗎?”
“上什麼公園……去玩去吧!去吧……”隻看著前麵的道路,他並不看著我。昨天說的話好像不是他。
後來我就掛在他的腰帶上,他搖著身子,他好像擺著貼在他身上的蟲子似的擺脫著我。
“那我要說,我說銅酒壺……”
他向四邊看了看,好像是歎著氣:
“走吧?絆腳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樣看中了那商店窗子裏擺著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會,因為一轉眼……他就走遠了。等走在公園門外板橋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麵。
“到了!到了啊……”我張開了兩隻胳臂,幾乎自己要飛起來那麼輕快。
沒有葉子的樹,公園裏麵的涼亭,都在我的前麵招呼著我。
一走進公園去,那跑馬戲的鑼鼓的聲音,就震著我的耳朵,幾乎把耳朵震聾了的樣子,我有點不辨方向了。我拉著有二伯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向前走。經過白色布棚的時候,我聽到裏麵喊著: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麼地方去?
蹦蹦戲,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戲的。這一些我們都走過來了,再往那邊去,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並且地上的落葉也厚了起來,樹葉子完全蓋著我們在走著的路徑。
“有二伯!我們不看跑馬戲的?”
我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放開,我和他距離開一點,我看著他的臉色:
“那裏頭有老虎……老虎我看過。我還沒有看過大象。人家說這夥馬戲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兩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說,那鼻子,就隻一根鼻子比咱家燒火的叉子還長……”
他的臉色完全沒有變動。我從他的左邊跑到他的右邊。又從右邊跑到左邊: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說是不是……你也沒看見過?”
因為我是倒退著走,被一條露在地麵上的樹根絆倒了。
“好好走!”他也並沒有拉我。
我自己起來了。
公園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這個地方來,他是渴了!但他沒有走進茶亭去,在茶亭後邊,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來的小房。
他把我領進去了。那裏邊黑洞洞的,最裏邊站著一個人,比畫著,還打著竹板,有二伯一進門就靠邊坐在長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時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幹什麼?他還和姑娘似的帶著一條辮子,他把腿伸開了一隻,像打拳的樣子,又縮了回來,又把一隻手往外推著……就這樣走了一圈,接著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戲不像唱戲,耍猴不像耍猴,好像賣膏藥的,可是我也看不見有人買膏藥。
後來我就不向前邊看,而向四麵看,一個小孩也沒有。前麵的板凳一空下來,有二伯就帶著我升到前麵去,我也坐下來。但我坐不住,我總想看那大象。
“有二伯,咱們看大象去吧,不看這個。”
他說:“別鬧,別鬧,好好聽……”
“聽什麼,那是什麼?”
“他說的是關公斬蔡陽……”
“什麼關公哇?”
“關老爺,你沒去過關老爺廟嗎?”
我想起來了,關老爺廟裏,關老爺騎著紅色的馬。
“對吧!關老爺騎著紅色……”
“你聽著……”他把我的話截斷了。
我聽了一會還是不懂,於是我轉過身來,麵向後坐著。還有一個瞎子,他的每一個眼球上蓋著一個白泡。還有一個一條腿的人,手裏還拿著木杖。坐在我旁邊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來,用一條布帶掛到脖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