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聽到“叭叭叭”的響了一陣竹板之後,有二伯還流了幾顆眼淚。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來的時候再經過白布棚我就站著不動了。

“要看,吃完晌飯再來看……”有二伯離開我慢慢地走著:“回去,回去吃完晌飯再來看。”

“不嗎!飯我不吃,我不餓,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煙荷包。

“人家不讓進,要買‘票’的,你沒看見……那不是把門的人嗎?”

“那咱們不好也買‘票!’”

“哪來的錢……買‘票’兩個人要好幾十吊錢。”

“我看見啦,你有錢,剛才在那棚子裏你不是還給那個人錢嗎?”我貼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給幾個銅錢!多啦沒有,你二伯多啦沒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蹺著腳尖,掀開了他的衣襟,把手探進他的衣兜裏去“是吧!多啦沒有吧!你二伯多啦沒有,沒有進財的道……也就是個月七成的看個小牌,嬴兩吊……可是輸的時候也不少。哼哼。”他看著拿在我手裏的五六個銅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沒有……不能有……”一邊走下了木橋,他一邊說著。

那馬戲班子的喊聲還是那麼熱烈的在我們的背後反複著。

有二伯在木橋下那圍著一群孩子,抽簽子的地方也替我拋上兩個銅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鐵絲上拉下一張紙條來,紙條在水碗裏麵立刻變出一個通紅的“五”字。

“是個幾?”

“那不明明是個五嗎?”我用肘部擊撞著他。

“我哪認得呀!你二伯一個字也不識,一天書也沒念過。”

回來的路上,我就不斷地吃著這五個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東西,好像是第二年夏天。因為那馬蛇菜的花,開得過於鮮紅,院心空場上的蒿草,長得比我的年齡還快,它超過我了。那草場上的蜂子,蜻蜒,還來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蟲,也來了一些特殊的草種,它們還會開著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場中,它們還特別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樣動蕩在草場上。

吃完了午飯,我是什麼也不做,專等著小朋友們來,可是他們一個也不來。於是我就跑到糧食房子去,因為母親在清早端了一個方盤走進去過。我想那方盤中……哼……一定是有點什麼東西?

母親把方盤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櫃上,也不放在糧食倉子上,她把它用繩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著那奇怪的方盤的時候,我聽到板倉裏好像有耗子,也或者牆裏麵有耗子……總之,我是聽到了一點響動……過了一會竟有了喘氣的聲音,我想不會是黃鼠狼子?我有點害怕,就故意用手拍著板倉,拍了兩下聽聽就什麼也沒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麼東西在喘氣……噝噝的……像肺管裏麵起著泡沫。

這次我有點暴躁:

“去!什麼東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紅色的脖子從板倉伸出來一段……當時,我疑心我也許是在看著木偶戲!但那頂窗透進來的太陽證明給我,被那金紅色液體的東西染著的正是有二伯尖長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單衫下麵不能夠再壓製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點裏麵任意跳著。

他一點聲音也沒有作,隻是站著站著……他完全和一隻受驚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們,捉著甲蟲,捕著蜻蜒,我們做這種事情,永不會厭倦。野草,野花,野的蟲子,它們完全經營在我們的手裏,從早晨到黃昏。

假若是個晴好的夜,我就單獨留在草叢裏邊,那裏有閃光的甲蟲,有蟲子低微的吟鳴,有蒿草搖著的夜影。

有時候我竟壓倒了蒿草,躺在上麵。我愛那天空,我愛那星子……聽人說過的海洋,我想也就和這天空差不多了。

晚飯的時候,我抱著一些裝滿了蟲子的盒子,從草叢回來。

經過糧食房子的旁邊,使我驚奇地是有二伯還站在那裏,破了的窗洞口露著他發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裏沒有人嗎?”好像是生病的人暗啞的喉嚨。

“有!我媽在台階上抽煙。”

“去吧!”

他完全沒有笑容,他蒼白,那頭發好像牆頭上跑著的野貓的毛皮。

飯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著一匹小花狗。它戲耍著的時候,那卷尾巴和那銅鈴完全引人可愛。

母親投了一塊肉給它。歪脖的廚子從湯鍋裏取出一塊很大的骨頭來……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頭發了狂,那銅鈴暴躁起來……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著碗邊,廚夫拉起圍裙來擦著眼睛,母親卻把湯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來,快……流下來啦……”她用手按著嘴,可是總有些飯粒噴出來。

廚夫收拾桌子的時候,就點起煤油燈來。我麵向著菜園坐在門檻上,從門道流出來的黃色的燈光當中,砌著我圓圓的頭部和肩膀,我時時舉動著手,揩著額頭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學著我揩了一下。透過我單衫的晚風,像是青藍色的河水似的清涼……後街,糧米店的胡琴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幽遠的回音,東邊也在叫著,西邊也在叫著……日裏黃色的花變成白色的了;紅色的花,變成黑色的了。

火一樣紅的馬蛇菜的花也變成黑色的了。同時,那盤結著的牆根的野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不見了。

有二伯也許就踏著那些小花走去的,因為他太接近了牆根,我看著他……看著他……他走出了菜園的板門。

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從後麵跟了上去。因為我覺得奇怪,他偷這東西做什麼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門,他已經過了橋,奔向著東邊的高崗。高崗上的去路,寬宏而明亮。兩邊排著的門樓在月亮下麵,我把它們當成廟堂一般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