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伯的背上那圓圓的小袋子我還看得見的時候,遠處,在他的前方,就起著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見他偷東西,也許是第四次……但這也就是最後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從菜園的邊上橫穿了過去,一些龍頭花被他撞掉下來。這次好像他一點也不害怕,那白洋鐵的澡盆哐郎哐郎的埋沒著他的頭部在呻叫。
並且好像大塊的白銀似的,那閃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牆根上去,我幾乎是發呆地站著。
我想:母親抓到了他,是不是會打他呢?同時我又起了一種佩服他的心情:“我將來也敢和他這樣偷東西嗎?”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這東西的,偷這東西幹什麼呢?這樣大,放到哪裏母親也會捉到的。
但有二伯卻頂著它像是故事裏銀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後,我就沒有看到他再偷過。但我又看到了別樣事情,那更危險,而且又常常發生。比方我在蒿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牆上有一塊大石頭似的拋了過來,蜻蜓無疑地是飛了。比方夜裏我就不敢再沿著那道板牆去捉蟋蟀,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有二伯會從牆頂落下來。
丟了澡盆之後,母親把三道門都下了鎖。
所以小朋友們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總是跳牆,跳牆……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牆……說得好,有誰給開門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楊廚子開吧……”
“楊……廚子……哼……你們是家裏人……支使得動他……你二伯……”
“你不會喊!叫他……叫他聽不著,你就不會打門……”我的兩隻手,向兩邊擺著。
“哼……打門……”他的眼睛用力往低處看去。
“打門再聽不著,你不會用腳踢……”
“踢……鎖上啦……踢他幹什麼!”
“那你就非跳牆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輕輕跳,跳得那樣嚇人?”
“怎麼輕輕的?”
“像我跳牆的時候,誰也聽不著,落下來的時候,是蹲著……兩隻膀子張開……”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給他看。
“小的時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頭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60歲,哪兒還比得了?”
他嘴角流下來一點點的笑來。右手拿抓著煙荷包,左手摸著站在旁邊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頭舐著他。
可是我總也不相信,怎麼骨頭還會硬與不硬?骨頭不就是骨頭嗎?豬骨頭我也咬不動,羊骨頭我也咬不動,怎麼我的骨頭就和有二伯的骨頭不一樣?
所以,以後我拾到了骨頭,就常常彼此把它們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幾歲的,或是小一歲的,我都要和他們試試,怎樣試呢?撞一撞拳頭的骨節,倒是軟多少硬多少?但總也覺不出來。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來撞的是啞巴——管事的女兒。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訴她:
“你比我小一歲,來試試,人小骨頭是軟的,看看你軟不軟?”
當時,她的骨節就紅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軟。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紅了。
有一次,有二伯從板牆上掉下來,他摔破了鼻子。
“哼!沒加小心……一隻腿下來……一隻腿掛在牆上……哼!鬧個大頭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著他自己,並不用衣襟或是什麼揩去那血。看起來,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著很直的背脊走向廂房去,血條一麵走著一麵更多的畫著他的前襟。已經染了血的手是垂著,而不去按住鼻子。
廚夫歪著脖子站在院心,他說:
“有二爺,你這血真新鮮……我看你多摔兩下也不要緊……”
“哼,小夥子,誰也從年輕過過!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你的啦……”他的嘴還在血條裏麵笑著。
過一會,有二伯裸著胸脯的肩頭,站在廂房門口,鼻子孔塞著兩塊小東西,他喊著:
“老楊……楊安……有單褂子借給穿穿……明天這件幹啦!
就把你的脫下來……我那件掉啦膀子。夾的送去做,還沒倒出工夫去拿……”他手裏抖著那件洗過的衣裳。
“你說什麼?”楊安幾乎是喊著:“你送去做的夾衣裳還沒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沒有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二爺,將來要用個跟班的啦……”
我爬著梯子,上了廂房的房頂,聽著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看。房頂上的風很大,我打著顫子下來了。有二伯還赤著臂膀站在簷下。那件濕的衣裳在繩子上拍拍的被風吹著。
點燈的時候,我進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單獨地坐在屋裏的飯桌前喝酒,並且更奇怪的是楊廚子給他盛著湯。
“我自各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楊安爭奪著湯盆裏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壺旁邊的小碟子裏還有兩片肉。
有二伯穿著楊安的小黑馬褂,腰帶幾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從來不穿這樣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個有二伯,像誰呢?也說不出來?他嘴在嚼著東西,鼻子上的小塞還會動著。
本來隻有父親晚上回來的時候,才單獨地坐在洋燈下吃飯。
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著看了一會。
楊安像個彎腰的瘦甲蟲,他跑到客室的門口去……“快看看……”他歪著脖子:“都說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脹破了……三大碗羊湯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聲地笑著;做著手勢,放下了門簾。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湯……而是牛肉湯……可是當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楊安就說:
“羊肉湯……”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夾著盤子裏的炒茄子,楊安又告訴他:
“羊肝炒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