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櫥去拿出了一碟醬鹹菜,他還沒有拿到桌子上,楊安又說:
“羊……”他說不下去了。
“羊什麼呢……”有二伯看著他:
“羊……羊……唔……是鹹菜呀……嗯!鹹菜裏邊說幹淨也不幹淨……”
“怎麼不幹淨?”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鹹菜。”
“我說楊安,你可不能這樣……”有二伯離著桌子很遠,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麵過於光滑,小碟在上麵呱呱地跑著,撞在另一個盤子上才停住。
“你楊安……可不用欺生……姓薑的家裏沒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樣,是個外棵秧!年輕人好好學……怪模怪樣的……將來還是有個後成……”
“呃呀呀!後成!就算絕後一輩子吧……不吃羊腸……麻花鋪子炸麵魚,假腥氣……不吃羊腸,可吃羊肉……別裝扮著啦……”楊安的脖子因為生氣直了一點。
“兔羔子……你他媽……陽氣什麼?”有二伯站起來向前走去。
“有二爺,不要動那樣大的氣……氣大傷身不養家……我說,咱爺倆都是跑腿子……說個笑話……開個心……”廚子嗷嗷地笑著,“哪裏有羊腸呢……說著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園裏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別的我不生氣……鬧笑話,也不怕鬧……可是我就忌諱這手……這不是好鬧笑話的……前年我不知道吃過一回……後來知道啦,病啦半個多月……後來這脖子上生了一塊瘡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麼……就是心裏頭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後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為的這個……”喝了一口冷水之後他還是抽煙。
別人一個一個地開始離開了桌子……從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著小塞,後來又說腰痛,後來又說腿痛。他走過院心不像從前那麼挺直,有時身子向一邊歪著,有時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帶……大白狗跟著他前後的跳著的時候,他躲閃著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縮在袖子裏麵,用袖口向後掃擺著。
但,他開始詛罵更小的東西,比方一塊磚頭打在他的腳上,他就坐下來,用手按住那磚頭,好像他疑心那磚頭會自己走到他腳上來的一樣。若當鳥雀們飛著時,有什麼髒汙的東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麼地方,他就一麵抖掉它,一麵對著那已經飛過去的小東西講著話:
“這東西……啊哈!會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個瞎眼睛,掉,就往那個穿綢穿緞的身上掉!往我這掉也是白……窮跑腿子……”
他擦淨了袖子,又向他頭頂上那塊天空看了一會,才重新走路。
板牆下的蟋蟀沒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牆了。早晨廚子挑水的時候,他就跟著水桶通過板門去,而後向著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著的碾盤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鑰匙放小朋友們進來時,他總是在碾盤上招呼著: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像鴨子在走路似的。
“你二伯真是不行……眼看著……眼看著孩子們往這麵來,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進了板門,又坐在門邊的木樽上。他的一隻腳空著襪子,另一隻的腳趾捆了一段麻繩。他把麻繩抖開,在小布片下麵,那腫脹的腳趾上還腐了一小塊。好像茄子似的腳趾,他又把它包紮起來。
“今年的運氣十分不好……小毛病緊著添……”他取下來咬在嘴上的麻繩。
以後當我放小朋友進來的時候,不是有二伯招呼著我,而是我招呼著他。因為關了門,他再走到門口,給他開門的人也還是我。
在碾盤上不但坐著,他後來就常常睡覺,他睡得就像完全沒有了感覺似的,有一個花鴨子伸著脖頸啄著他的腳心,可是他沒有醒,他還是把腳伸在原來的地方。碾盤在太陽下閃著光,他像是睡在圓鏡子上邊。
我們這些孩子們拋著石子和飛著沙土,我們從板門衝出來,跑到井沿上去,因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裝滿了它們,我就蹲在碾盤後和他們作戰,石子在碾盤上“叭”,“叭”,好像還冒著一道煙。
有二伯閉著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煙袋:
“王八蛋,幹什麼……還敢來……還敢上……”
他打著他的左邊和右邊,等我們都集攏來看他的時候,他才坐起來。
“……媽的……做了一個夢……那條道上的狗真多……連小狗崽也上來啦……讓我幾煙袋鍋子就全敲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節,嘴角上流下笑來:“媽的……真是那麼個滋味……做夢狗咬啦呢……醒啦還有點疼……”明明是我們打來的石子,他說是小狗崽,我們都為這事吃驚而得意。跑開了,好像散開的雞群,吵叫著,展著翅膀。
他打著嗬欠:“嗬……嗬嗬……”在我們背後像小驢子似的叫著。
我們回頭看他,他和要吞食什麼一樣,向著太陽張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