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著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盤上去了。楊安擔著水桶從板門來來往往地走了好幾回……楊安鎖著板門的時候,他就說:
“有二爺子這幾天可真變樣……那神氣,我看幾天就得進廟啦……”
我從板縫往西邊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像小草堆似的,在雨裏邊澆著。
“有二伯,吃飯了!”我試著喊了一聲。
回答我的,隻是我自己的回響:“嗚嗚”的在我的背後傳來。
“有二伯,吃飯啦!”這次把嘴唇對準了板縫。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嗚嗚”。
下雨的天氣永遠和夜晚一樣,到處好像空瓶子似的,隨時被吹著隨時發著響。
“不用理他……”母親在開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這幾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這“收拾”是什麼意思:打孩子們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為看紙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親,我還沒有看見過,母親向楊廚子說:
“這幾年來,他爸爸不屑理他……總也沒在他身上動過手……可是他的驕毛越長越長……賤骨頭,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親越說“收拾”我就越有點害怕,在什麼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廂房的炕上。那麼這回也要在廂房裏!是不是要拿著燒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著。
我又想起來小啞巴,小啞巴讓他們踏了一腳,手指差一點沒有踏斷。直到現在那小手指還不是彎著嗎?
有二伯一麵敲著門一麵說著:
“大白……大白……你是沒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從板牆跳出去,他又說:“去!……去!……”
“開門!沒有人嗎?”
我要跑去的時候,母親按住了我的頭頂:“不用你顯勤快!讓他站一會吧,不是吃他飯長的……”
那聲音越來越大了,真是好像用腳踢著。
“沒有人嗎?”每個字的聲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這份老爺子不中用……”
母親的說話,不知有二伯聽到沒有聽到?
但那板門暴亂起來:
“死絕了嗎?人都死絕啦……”
“你可不用假裝瘋魔!……有二,你罵誰呀……對不住你嗎?”母親在廚房裏叫著:“你的後半輩吃誰的飯來的……你想想,睡不著覺思量思量……有骨頭,別吃人家的飯?討飯吃,還嫌酸……”
並沒有回答的聲音,板牆隆隆的響著,等我們看到他,他已經是站在牆這邊了。
“我……我說……四妹子……你二哥說的是楊安,家裏人……我是不說的……你二哥,沒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這碗飯,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時候,他還笑著:“有四兄弟在……算賬咱們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親向後推著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哪天咱們就算算看……哪天四兄弟不上學堂……咱們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像水洗過的小瓦盆似的;沒有邊沿的草帽切著他的白額。
他走過的院心上,一個一個的留下了泥窩。
“這死鬼……也不死……腳爛啦,還一樣會跳牆……”母親像是故意讓他聽到。
“我說四妹子……你們說的是你二哥……哼哼……你們能說出口來?我死……人不好那樣,誰都是爹娘養的,吃飯長的……”
他拉開了廂房的門扇,就和拉著一片石頭似的那樣用力,但他並不走進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30多年……哪一點對不住你們;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沒給你們糟踏過……唉……四妹子……這年頭……沒處說去……沒處說去……人心看不見……”
我拿著滿手的柿子,在院心笑著跳著跑到廂房去。有二伯在烤著一個溫暖的火堆,他坐得那麼剛直,和門旁那隻空著的大壇子一樣。
“滾……鬼頭鬼腦的……幹什麼事?你們家裏頭盡是些耗子。”我站在門口還沒有進去,他就這樣的罵著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楊廚子說,有二伯真有點變了。他罵人也罵得那麼奇怪,盡是些我不懂的話,“耗子”,“耗子”與我有什麼關係!說它幹什麼?
我還是站在門邊,他又說:
“王八羔子……兔羔子……窮命……狗命……不是人……在人裏頭缺點什麼……”他說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點也記不住。
我也學著他,把鞋脫下來,兩個鞋底相對起來,坐在下麵。
“你這孩子……人家什麼樣,你也什麼樣!看著葫蘆就畫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像壇子上沒有燒好的小坑似的向著我。
“那你怎麼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