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們因為趣味的關係,互相的高聲地罵著。同時準備著張帆,準備著脫離開河岸,把這兵士似乎是忘記了,也似乎允許了他的過渡。
“這老頭子打酒在酒店裏睡了一覺啦……你看他那個才睡醒的樣子……腿好像是給石頭絆住啦……”
“不對。你說的不對,石頭就掛在他的腳跟上。”
那老頭子的小酒壺像一塊鏡子,或是一片蛤蠣殼,閃爍在他的胸前。微微有點溫暖的陽光,和黃河上常有繚亂而沒有方向的風絲,在他的周圍裹蕩。於是他混著沙土的頭發,跳蕩得和幹草似的失去了光彩。
“往上放罷!”
這是黃河上專有的名詞,若想橫渡,必得先上行,而後下行。
因為河水沒有正路的緣故。
閻胡子的腳板一踏上船身,那種安適、把握,絲毫其他的欲望可使他不寧靜的,可能都不能夠捉住他的。他隻發了和號令似的這麼一句話,而後笑紋就自由地在他皺紋不太多的眼角邊流展開來,而後他走下舵室去。那是一個黑黑的小屋,在船尾的艙裏,裏麵像供著什麼神位,一個小龕子前有兩條紅色的小對聯。
“往上放罷!”
這聲音,因為河上的冰排格淩淩地作響的反應,顯得特別粗壯和蒼老。
“這船上有坐閑船的,老閻,你沒看見?”
“那得讓他下去,多出一分力量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在哪地方?他在哪地方?”
那灰色的兵土,他向著陽光微笑:
“在這裏,在這裏……”他手中拿著撐船的長篙站在船頭上。
“去,去去……”閻胡子從艙裏伸出一隻手來,“去去去……快下去……快下去……你是官兵,是保衛國家的,可是這河上也不是沒有兵船。”
閻胡子是山東人,十多年以前。因為黃河漲大水逃到關東,又逃到山西的。所以山東人的火性和粗魯,還在他身上常常出現。
“你是哪個軍隊上的?”
“我是八路的。”
“八路的兵,是單個出發的嗎?”
“我的老婆生病,她死啦……我是過河去趕隊伍的。”
“唔!”閻胡子的小酒壺還捏在左手上。
“那麼你是山西的遊擊隊啦……是不是?”閻胡子把酒壺放下了。
在那士兵安然的回答著的時候,那船板上完全流動著笑聲,並且分不清楚那笑聲是惡意的還是善意的。
“老婆死啦還打仗!這年頭……”
閻胡子走上船板來:
“你們,你們這些東西!七嘴八舌頭,趕快開船吧!”他親手把一隻麵粉口袋抬起來,他說那放的不是地方,“你們可不知道,這麵粉本來30斤,因為放的不是地方,它會讓你費上60斤的力量。”他把手遮在額前,向著東方照了一下:
“天不早啦,該開船啦。”
於是撐起花色的帆來。那帆像翡翠鳥的翅子,像藍蝴蝶的翅子。
水流和繩子似的在撐篙之間扭絞著。在船板上來回跑著的水手們,把汗珠被風掃成碎沫而掠著河麵。
閻胡子的船和別的運著軍糧的船遙遠的相距著,尾巴似的這隻孤船,係在那排成隊的十幾隻船的最後。
黃河的土層是那麼原始的,單純的,幹枯的,完全缺乏光彩站在兩岸。正和閻胡子那沒有光彩的胡子一樣,土層是被河水,風沙和年代所造成,而閻胡子那沒有光彩的胡子,則是受這風沙的迷漫的緣故。
“你是八路的……可是你的部隊在山西的哪一方麵?俺家就在山西。”
“老鄉,聽你說話是山東口音。過來多少年啦?”
“沒多少年,十幾年……俺家那邊就是遊擊隊保衛著……都是八路的,都是八路的……閻胡子把棕色的酒杯在嘴唇上濕潤了一下,嘴唇不斷地發著光。他的喝酒,像是並沒有走進喉嚨去,完全和一種形式一樣。但是他不斷地浸染著他的嘴唇。那嘴唇在說話的時候,好像兩塊小錫片在跳動著:
“都是八路的……俺家那方麵都是八路的……”
他的胡子和春天快要脫落的牛毛似的疏散和鬆放。他的紅的近乎赭色的臉像是用泥土塑成的,又像是在窯裏邊被燒煉過,顯著結實,堅硬。閻胡子像是已經變成了陶器。
“八路上的……”他招呼著那兵士,“你放下那撐篙吧,我看你不會撐,白費力氣……這邊來坐坐,喝一碗茶,……”方才他說過的那些去去去……現在變成來來來了:“你來吧,這河的水性特別,與眾不同,……你是白費氣力,多你一個人坐船不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