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到了河心,冰排從上邊流下來的聲音好像古琴在騷鬧著似的。閻胡子坐在艙裏佛龕旁邊,舵柄雖然拿在他的手中,而他留意的並不是這河上的買賣,而是“家”的回念。直到水手們提醒他船已走上了急流,他才把他關於家的談話放下。但是沒多久,又零零亂亂地繼續下去……“趙城,趙城俺住了八年啦!你說那地方要緊不要緊?去年冬天太原下來之後,說是臨汾也不行了……趙城也更不行啦……說是非到風陵渡不可……這時候……就有趙城的老鄉去當兵的……還有一個鄰居姓王的。那小夥子跟著八路軍遊擊隊去當夥夫去啦……八路軍不就是你們這一路的嗎?……那小夥子我還見著他來的呢!胳臂上掛著‘八路’兩個字。後來又聽說他也跟著出發到別的地方去了呢!……可是你說……趙城要緊不要緊?俺倒沒有別的牽掛,就是俺那孩子太小,帶他到河上來吧,他又太小,不能做什麼……跟他娘在家吧……又怕日本兵來到殺了他。
這過河逃難的整天有,俺這船就是載麵粉過來,再載著難民回去……看看那哭哭啼啼的老的、小的……真是除了去當兵,幹什麼都沒有心思!”
“老鄉!在趙城你算是安家立業的人啦,那麼也一定有二畝地啦?”兵士麵前的茶杯在冒著氣。
“哪能夠說到房子和地,跑了這些年還是窮跑腿……所好的就是沒把老婆孩子跑去。”
“那麼山東家還有雙親嗎?”
“哪裏有啦?都給黃河水卷去啦!”閻胡子擦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把他旁邊的酒杯放在酒壺口上,他對著艙口說:
“你見過黃河的大水嗎?那是民國幾年……那就鋪天蓋地地來了!白亮亮的,嘩嘩的……和野牛那麼叫著……山東那黃河可不比這潼關……幾百裏,幾十裏一漫平。黃河一至潼關就沒有氣力啦……看這山……這大土崖子……就是妄想要鋪天蓋地又怎能……可是山東就不行啦!……你家是哪裏?你到過山東?”
“我沒到過,我家就是山西……洪洞……”
“家裏還有什麼人?咱兩家是不遠的……喝茶,喝茶……嗬……嗬……”老頭子為著高興,大聲地向著河水吐了一口痰。
“我這回要趕的部隊就是在趙城……洪洞的家也都搬過河來了……”
“你去的就是趙城,好!那麼……”他從舵柄探出船外的那個孔道口出去……河簡直就是黃色的泥漿,滾著,翻著……絞繞著……舵就在這濁流上打擊著。
“好!那麼……”他站起來搖著舵柄,船就快靠岸了。
這一次渡河,閻胡子覺得渡得太快。他擦一擦眼睛,看一看對麵的土層,是否來到了河岸?
“好,那麼。”他想讓那兵士給他的家帶一個信回去,但又覺得沒有什麼可說的。
他們走下船來,沿著河身旁的沙地向著太陽的方向進發。無數條的光的反刺,擊撞著閻胡子古銅色的臉麵。他的寬大的近乎方形的腳掌,把沙灘印著一些圓圓窪陷。
“你說趙城可不要緊?我本想讓你帶一個回信去……等到飯館喝兩盅,咱二人談說談說……”
風陵渡車站附近,層層轉轉的是一些板棚或席棚,裏邊冒著氣,響著勺子,還有一種油香夾雜著一種鹹味在那地方繚繞著。
一盤炒豆腐,一壺四兩酒,蹲在閻胡子的桌麵上。
“你要吃什麼,你隻管吃……俺在這河上多少總比你們當兵的多賺兩個……你隻管吃……來一碗片湯,再加半斤鍋餅……先吃著,不夠再來。……”
風沙地卷蕩在太陽高了起來的時候,是要加甚的。席棚子象有笤帚在掃著似的,嚓嚓地在凸出凹進的響著。
閻胡子的話,和一串珠子似的咯啦咯啦地被玩弄著,大風隻在席棚子間旋轉,並沒有把閻胡子的故事給穿著。
“……黃河的大水一來到俺山東那地方,就像幾十萬大軍已經到了……連小孩子夜晚吵著不睡的時候,你若說‘來大水啦!’
他就安靜一刻。用大水嚇唬孩子,就像用老虎一樣使他們害怕。
在一個黑沉沉的夜裏,大水可真地來啦;爹和娘站在房頂上,爹說‘……怕不要緊,我活40多歲,大水也來過幾次,並沒有卷去什麼’,我和姐姐拉著娘的手……第一聲我聽著叫的是豬,許是那豬快到要命的時候啦,哽哽的……以後就是狗,狗跳到柴堆上……在那上頭叫著……再以後就是雞……它們那些東西亂飛著……柴堆上,牆頭上,狗欄子上……反正看不見,都聽得見的…別人家的也是一樣,還有孩子哭,大人罵。隻有鴨子,那一夜到天明也沒有休息一會,比平常不漲大水的時候還高興……鴨子不怕大水,狗也不怕,可是狗到第二天就瘦啦,……也不願睜眼睛啦……鴨子可不一樣,胖啦!新鮮啦!……呱呱的叫聲更大了!可是爹爹那天晚上就死啦,娘也許是第二天死的……”
閻胡子從席棚通過了那在鍋底上亂響著的炒菜的勺子而看到黃河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