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這河並不凶。”他喝了一盅酒,筷子在辣椒醬的小碟裏點了一下,他臉上的筋肉好像棕色的浮雕,經過了陶器地製作那麼堅硬,那麼沒有變動。
“小孩子的時候,就聽人家說,離開這河遠一點吧!去跑關東吧(即東三省)!一直到第二次的大水……那時候,我已經26歲……也成了家……聽人說,關東是塊福地,俺山東人跑關東的年年有,俺就帶著老婆跑到關東去……關東俺有三間房,兩三畝地……關東又變成了‘滿洲國’。趙城俺本有一個叔叔,打一封信給俺,他說那邊,日本人慢慢地都想法子把中國人治死,還說先治死這些窮人。依著我就不怕,可是俺老婆說俺們還有孩子啦,因此就跑到俺叔叔這裏來,俺叔叔做個小買賣,俺就在叔叔家幫著照料照料……慢慢地活轉幾個錢,租兩畝地種種……俺還有個兒,俺兒一年一年的,眼看著長成人啦!這幾個錢沒有活轉著,俺叔要回山東,把小買賣也收拾啦,剩下俺一個人,這心裏頭可就轉了圈子……山西原來和山東一樣,人們也隻有跑關東……要想在此地謀個生活,就好比蒼蠅落在針尖上,俺山東人體性粗,這山西人體性慢……幹啥事幹不慣……”
“俺想,趙城可還離火線兩三百裏,許是不要緊……”他問著兵士,“咱中國的局麵怎麼樣?聽說日本人要奪風陵渡……俺在山西沒有別的東西,就是這一隻破船……”
兵士站起來,掛上他的洋瓷碗,油亮的發著光的嘴唇點燃著一支香煙,那有點胖的手骨節凹著小坑的手,又在整理著他的背包。黑色的褲子,灰色的上衣衣襟上塗著油跡和灰塵。但他臉上的表情是開展的,愉快的,平坦和希望的,他講話的聲音並不高朗,溫和而寬弛,就像他在草原上生長起來的一樣:
“我要趕路的,老鄉!要給你家帶個信嗎?”
“帶個信……”閻胡子感到一陣忙亂,這忙亂是從他的心底出發的。帶什麼呢?這河上沒有什麼可告訴的。“帶一個口信說……”好像這飯鋪炒菜的勺子又攪亂了他。“你坐下等一等,俺想一想……”
他的頭垂在他的一隻手上,好像已經成熟了的轉莖蓮垂下頭來一樣,席棚子被風吸著,凹進凸出的好像一大張海蜇飄在海麵上。勺子聲,菜刀聲,被洗著的碗的聲音,前前後後響著鞭子聲。
小驢車,馬車和騾子車,拖拖搭搭地載著軍火或食糧來往著。車輪帶起來的飛沙並不狂猖,而那狂猖,是跟著黃河而來的,在空中它漫卷著太陽和藍天,在地麵它則漫卷著沙塵和黃土,漫卷著所有黃河地帶生長著的一切,以及死亡的一切。
潼關,背著太陽的方向站著,因為土層起伏高下,看起來,那是微黑的一大群,像是煙霧停止了,又像黑雲下降,又像一大群獸類堆集著蹲伏下來。那些巨獸,並沒有毛皮,並沒有麵貌,隻像是讀了埃及大沙漠的故事之後,偶爾出現在夏夜的夢中的一個可怕的記憶。
風陵渡側麵向著太陽站著,所以土層的顏色有些微黃,及有些發灰,總之有一種相同在病中那種蒼白的感覺。看上去,幹澀,無光,無論如何不能把它製伏的那種念頭,會立刻壓住了你。
站在長城上會使人感到一種恐懼,那恐懼是人類曆史的血流又鼓蕩起來了!而站在黃河邊上所起的並不是恐懼,而是對人類的一種默泣,對於病痛和荒涼永遠的詛咒。
同蒲路的火車,好像幾匹還沒有睡醒的小蛇似的慢慢地來了一串,又慢慢地去了一串。那兵士站起來向閻胡子說:
“我就要趕火車去,……你慢慢地喝吧……再會啦……”
閻胡子把酒杯又倒滿了,他看著杯子底上有些泥土,他想,這應該倒掉而不應該喝下去。但當他說完了給他帶一個家信,就說他在這河上還好的時候,他忘記了那杯酒是不想喝的也就走下喉嚨去了。同時他趕快撕了一塊鍋餅放在嘴裏,喉嚨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脹塞著,有些發痛。於是,他就撫弄著那塊鍋餅上突起的花紋,那花紋是畫的“八卦”。他還識出了哪是“乾卦”,哪是“坤卦”。
奔向同蒲站的兵士,聽到背後有呼喚他的聲音:
“站住……站住……”
他回頭看時,那老頭好像一隻小熊似的奔在沙灘上:
“我問你,是不是中國這回打勝仗,老百姓就得日子過啦?”
八路的兵士走回來,好像是沉思了一會,而後拍著那老頭的肩膀:
“是的,我們這回必勝……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過的。”
那兵士都模糊得像畫麵上的粗壯的小人一樣了,可是閻胡子仍舊在沙難上站著。
閻胡子的兩腳深深地陷進沙灘去,那圓圓的渦旋埋沒了他的兩腳了。
1938.8.6,漢口。
(首刊於1939年2月1日《文藝陣地》第2卷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