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麼還不來到廚房裏呢?李媽故意先退出來,站在門檻旁邊咳嗽了兩聲,而後又大聲和那個衛兵講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她看金立之仍不出來,她又走進房去,她說:

“三個金花了,等從前方回來,大概要五個金花了。金立之今天也換了新衣裳,這衣裳也是新發的嗎?”

金立之說:“新發的。”

李媽要的並不是這樣的回答。李媽說:

“現在八點五分了,太太的表準嗎?”

太太隻向著表看了一下,點一點頭,金立之仍舊沒有注意。

“這次,我們打仗全是為了國家,連長說,寧做戰死鬼,勿做亡國奴,我們為了妻子,家庭,兒女,我們必須抗戰到底。……”

金立之站得筆直在和太太講話。

趁著這工夫,她從太太房子裏溜了出來,下了台階,轉了一個彎,她就出了小門,她去買兩包煙送給他。聽說,戰壕裏煙最寶貴。她在小巷裏一邊跑著,一邊想著她所要說的話:“你若回來的時候,可以先找到老爺的官廳,就一定能找到我。太太走到哪裏,說一定帶著我走。”再告訴他:“回來的時候,你可不就忘了我,要做個有良心的人,可不能夠高升忘了我……”

她在黑黑的巷子裏跑著,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她想起來到夜裏就越熱了,真是湖北的討厭的天氣,她的背脊完全浸在潮濕裏麵。

“還得把這塊錢給他,我留著這個有什麼用呢!下月的工錢又是五元。可是上前線去的,錢是有數的……”她隔著衣裳捏著口袋裏一元錢的票子。

等李媽回來,金立之的影子都早消失在小巷裏了,她站在小巷裏喊著:

“金立之……金立之……”

遠近都沒有回聲,她的聲音還不如落在山澗裏邊還能得到一個空虛的反響。

和幾年前的事情一樣,那就是九江的家鄉,她送一個年輕的當紅軍的走了,他說他當完了紅軍回來娶她,他說那時一切就都好了。臨走時還送給她一匹印花布,過去她在家裏看到那印花布,她就要啼哭。現在她又送走這個特務連的兵士走了,他說抗戰勝利了回來娶她,他說那時一切就都好了。

還得告訴他:“把我的工錢,都留著將來安排我們的家。”

但是,金立之已經走遠了。想是連長已經來了,他歸連了。

等她拿著紙煙,想起這最末的一句話的時候,她的背脊被涼風拍著,好像浸在涼水裏一樣。因為她站定了,她停止了。熱度離開了她,跳躍和翻騰的情緒離開了她。徘徊,鼓蕩著的要破裂的那一刻的人生,隻是一刻把其餘的人生都帶走了。人在靜止的時候常常冷的。所以,她不期地打了個機伶的冷戰。

李媽回頭看一看那黑黑的院子,她不想再走進去,可是在她前麵的那黑黑的小巷子,招引著她的更沒有方向。

她終歸是轉回身來,在那顯著一點蒼白的鋪磚的小路上,她摸索著回來了,房間裏的燈光和窗簾子的顏色,單調得就像飄在空中的一塊布和閃在空中的一道光線。

李媽打開了女仆的房門,坐在她自己的床頭上。她覺得蟲子今夜都沒有叫過,空的,什麼都是不著邊際的,電燈是無緣無故地懸著,床鋪是無緣無故地放著,窗子和門也是無緣無故地設著……總之,一切都沒有理由存在,也沒有理由消滅……李媽最末想起來的那一句話,她不願意反複,可是她又反複了一遍:

“把我的工錢,都留著將來安排我們的家。”

李媽早早地休息了,這是第一次,在全院子的女仆休息之前她是第一次睡得這樣早,兩盒紅錫包香煙就睡在她枕頭的旁邊。

湖邊上戰士們的歌聲,雖然是已經黃昏以後,有時候隱約的還可以聽到。

夜裏,她夢見金立之從前線上回來了。“我回來安家了,從今我們一切都好了。”他打勝了。

而且金立之的頭發還和從前一樣的黑。

他說:“我們一定得勝利的,我們為什麼不勝利呢,沒道理!”

李媽在夢中很溫順地笑了。

1938.10.31

(首刊於1939年《文摘》戰時旬刊3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