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那響亮的廚房,好像一座音樂室的光榮的日子,隻落在回憶之中。

白嫩的豆芽菜,有的還帶著很長的須子,她就連須子一同煎炒起來;油菜或是白菜,她把它帶著水就放在鍋底上,油炸著菜的聲音就像水煮的一樣。而後,淺淺的白色盤子的四邊向外流著談綠色的菜湯。

用圍裙揩著汗,她在正對麵她平日掛在牆上的那塊鏡子裏邊,反映著仿佛是受驚的,仿佛是生病的,仿佛是剛剛被幸福離棄了的年輕的山羊那樣沉寂。

李媽才25歲,頭發是黑的,皮膚是堅實的,心髒的跳動也和她的健康成和諧,她的鞋尖常常是破的,因為她走路永遠來不及舉平她的腳。門檻上,煤堆上,石階的邊沿上,她隨時隨地地暢快地踢著。而現在反映在鏡子裏的李媽,不是那個原來的李媽,而是另外的李媽了,黑了,沉重了,啞喑了。

把吃飯的家具擺齊之後,她就從桌子邊退了去,她說“不大舒服,頭痛。”

她麵向著柵欄外的平靜的湖水站著,而後蕩著。已經爬上了架的倭瓜,在黃色的花上,有蜜蜂在帶著粉的花瓣上來來去去。

而湖上打成片的肥大的蓮花葉子,每一張的中心頂著一個圓圓的水珠,這些水珠和水銀的珠子似的向著太陽。淡綠色的蓮花苞和掛著紅嘴的蓮花苞,從肥大的葉子旁邊鑽了出來。

湖邊上,有人為著一點點家常的菜蔬除著草,房東的老仆人指著那邊竹牆上冒著氣一張排著一張的東西,向著李媽說:

“看吧!這些當兵的都是些可憐人,受了傷,自己不能動手,都是弟兄們在湖裏給洗這東西。這大的毯子,不會洗淨的。不信,過到那邊去看看,又腥又有別的味……”

西邊竹牆上曬軍用毯,還有些草綠色的近乎黃色的軍衣。李媽知道那是傷兵醫院。從這幾天起,她非常厭惡那醫院,從醫院走出來的用棍子當做腿的傷兵們,現在她一看見了就有些害怕。

所以那老頭指給她看的東西,她隻假裝著笑笑。隔著湖,在那邊湖邊上洗衣服的也是兵士,並且在石頭上打著洗著的衣裳,發出沉重的水聲來。……“金立之裹腿上的帶子,我不是沒給他釘起嗎?真是發昏了,他一會不是來取嗎?”

等她取了針線又來到湖邊,隔湖的馬路上,正過著軍隊,唱著歌的混著灰塵的行列,金立之不就在那行列裏邊嗎?李媽神經質的,自己也覺得這想頭非常可笑。

這種流行的軍歌,李媽都會唱,尤其是那句:“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她每唱到這一句,她就學著軍人的步伐走了幾步。她非常喜歡這個歌,因為金立之喜歡。

可是今天她厭惡他們,她把頭低下去,用眼角去看他們,而那歌聲,就像黃昏時成團在空氣中飛的小蟲子似的,使她不能躲避。

“李媽……李媽。”姓王的衛兵喊著她,她假裝沒有聽到。

“李媽!金立之來了。”

李媽相信這是騙她的話,她走到院心的草地上去,呆呆地站在那裏。王衛兵和太太都看著她:

“李媽沒有吃飯嗎?”

她手裏卷著一半裹腿,她的嘴唇發黑,她的眼睛和釘子一樣的堅實,不知道釘在她麵前的什麼。而另外的一半裹腿,比草的顏色稍微黃一點,長長地拖在地上,拖在李媽的腳下。

金立之晚上八點多鍾來的。紅的領章上又多一顆金花,原來是兩個,現在是三個。在太太的房裏,為著他出發到前方去,太太賞給他一杯檸檬茶。

“我不吃這茶,我隻到這裏……我隻回來看一下。連長和我一同到街上買連裏用的東西。我不吃這茶……連長在八點一刻來看老爺的。”他靈敏地看一下袖口的表,“現在八點,連長一來,我就得跟連長一同歸連……”

接著,他就談些個他出發到前方,到什麼地方,做什麼職務,特務連的連長是怎樣一個好人,又是帶兵多麼真誠……太太和他熱誠地談著。李媽在旁邊又拿太太的紙煙給金立之,她說:

“現在你來是客人了。抽一支吧!”

她又跑去把裹腿拿來,擺在桌子上,又拿在手裏又打開,又卷起來……在地板上,她幾乎不能停穩,就像有風的水池裏走著的一張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