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火車可怎能上去?要帶東西是不可能。就單人說吧,也得從下邊用人抬。

何南生在抗戰之前做小學教員,他從南京逃難到陝西,遇到一個朋友是做中學校長的,於是他就做了中學教員。做中學教員這回事先不提。就單說何南生這麵貌,一看上去真使你替他發愁。兩個眼睛非常光亮而又時時在留神,凡是別人要看的東西,他卻躲避著,而別人不要看的東西,他卻偷看著。他還沒開口說話,他的嘴先向四邊咧著,幾乎把嘴咧成一個火柴盒形,那樣子使人疑心他吃了黃連。除了這之外,他的臉上還有點特別的地方。

就是下眼瞼之下那兩塊豆腐塊樣突起的方形筋肉,無管他在說話的時候,在笑的時候,在發愁的時候,那兩塊筋肉永久不會運動。

就連他最好的好朋友,不用說,就連他的太太吧!也從沒有看到他那兩塊磚頭似的筋肉運動過。

“這是幹什麼……這些人。我說,中國人若有出息真他媽的……”

何南生一向反對中國人,就好像他自己不是中國人似的。抗戰之前反對得更厲害,抗戰之後稍稍好了一點,不過有時候仍舊來了他的老毛病。

什麼是他的老毛病呢?就是他本身將要發生點困難的事情,也許這事情不一定發生。隻要他一想到關於他本身的一點不痛快的事,他就對全世界懷著不滿。好比他的襪子晚上脫的時候掉在地板上,差一點沒給耗子咬了一個洞,又好比臨走下講台的當兒,一腳踏在一隻粉筆頭上,粉筆頭一滾,好險沒有跌了一交。總之,危險的事情若沒有發生就過去了,他就越感到那危險得了不得,所以他的嘴上除掉常常說中國人怎樣怎樣之外,還有一句常說的就是:“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

他一回頭,又看到了那塞滿著人的好像鴨籠似的火車。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現在他所說的到那時候可怎麼辦,是指著到他們逃難的時候可怎麼辦。

何南生和他的太太送走了一個同事,還沒有離開站台,他就開始不滿意。他的眼睛離開那火車第一眼看到他的太太,就覺得自己的太太胖得像笨豬,這在逃難的時候多麻煩。

“看吧,到那時候可怎麼辦!”他心裏想著:“再胖點就是一輛火車都要裝不下啦!”可是他並沒有說。

他又想到,還有兩個孩子,還有一隻柳條箱,一隻豬皮箱,一個網籃。三床被子也得都帶著……網籃裏邊還裝著兩個白鐵鍋。

到哪裏還不是得燒飯呢!逃難,逃到哪裏還不是得先吃飯呢!不用說逃難,就說抗戰吧,我看天天說抗戰的逃起難來比誰都來得快,而且帶著孩子老婆鍋碗瓢盆一大堆。

在路上他走在他太太的前邊。因為他心裏一煩亂,就什麼也不願意看。他的脖子向前探著,兩個肩頭低落下來,兩隻胳臂就像用稻草做的似的,一路上連手指尖都沒有彈一下。若不是看到他的兩隻腳還在一前一後地移動著,真要相信他是畫匠鋪裏的紙彩人了。

這幾天來何南生就替他們的家庭憂著心,而憂心得最厲害的就是從他送走那個同事,那快要壓癱人的火車的印象總不能去掉。可是也難說,就是不逃難,不抗戰,什麼事也沒有的時候,他也總是膽顫心驚的。這一抗戰,他就覺得個人的幸福算完全不用希望了,他就開始做著倒黴的準備。倒黴也要準備的嗎?讀者們可不要稀奇,現在何南生就要做給我們看了:1938年3月15日,何南生從床上起來了,第一眼他看到的,就是牆上他己準備好的日曆。

“對的,是今天,今天是15……”

一夜他沒有好好睡,凡是他能夠想起的,他就一件一件的無管大事小事都把它想一遍,一直聽到了潼關的炮聲。

敵人占了風陵渡和我們隔河炮戰已經好幾天了。這炮聲夜裏就停息,天一亮就開始。本來這炮聲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何南生也不怕,雖然他教書的那個學校離潼關幾十裏路。照理應該害怕,可是因為他的東西都通通整理好了,就要走了,還管他炮戰不炮戰呢!

他第二眼看到的就是他太太給他擺在枕頭旁邊的一雙新襪子。

“這是幹什麼?這是逃難哪……不是上任去呀……你知道現在襪子多少錢一雙……”他喊著他的太太:“快把舊襪子給我拿來!把這新襪子給我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