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的氣味,小孩子是不大喜歡的,她趕快吐了出來。可是風一吹,嘴裏仍舊冒著涼風。她的小朋友們開初對她都懷著敵意,到後來看看她是不可動搖的了,於是也就上趕著和她談話。說那下江人,就是林姑娘的主人,穿的是什麼花條子衣服。那衣服林姑娘也沒有見過,也叫不上名來。那是什麼料子?也不是綢子的,也不是緞子的,當然一定也不是布的。
她們談著沒有結果地紛爭了起來。最後還是別個讓了林姑娘,別人一聲不響地讓林姑娘自己說。
開初那王丫頭每天早晨和林姑娘吵架。天剛一亮,林姑娘從先生那裏掃地回來,她們兩個就在門前連吵帶罵的,結果大半都是林姑娘哭著跑進屋去。而現在這不同了,王丫頭走到那下江人門口,正碰到林姑娘在那裏洗著那麼白白的茶杯。她就問她:
“林姑娘,你的……你先生買給你的草帽怎麼不戴起?”
林姑娘說:
“我不戴,我留著趕場戴。”
王丫頭一看她腳上穿的新草鞋,她又問她:
“新草鞋,也是你先生買給你的嗎?”
“不是,”林姑娘鼓著嘴,全然否認的樣子,“不是,是先生給錢我自己去買的。”
林姑娘一邊說著還一邊得意地歪著嘴。
王丫頭寂寞地繞了一個圈子就走開了。
別的孩子也常常跟在後邊了,有時竟幫起她的忙來,幫她下河去抬水,抬回來還幫她把主人的水缸洗得幹幹淨淨的。但林姑娘有時還多少加一點批判。她說:
“這樣怎可以呢?也不揩淨,這沙泥多髒。”她拿起揩布來,自己親手把缸底揩了一遍。林姑娘會講下江話了,東西打“亂”了,她隨著下江人說打“破”了。她母親給她梳頭時,拉著她的小辮發就說:“林姑娘,有多乖,她懂得隴多下江話哩。”
鄰居對她,也都慢慢尊敬起來了,把她看成所有孩子中的模範。
她母親也不像從前那樣隨時隨地喊她做這樣做那樣,母親喊她擔水來洗衣裳,她說:
“我沒得空,等一下吧。”
她看看她先生家沒有燈碗,她就把燈碗答應送給他先生了,沒有通過她母親。
儼儼乎她家裏,她就是小主人了。
母親坐在那裏不用動,就可以吃三餐飯。她去趕場,很多東西從前沒有留心過,而現在都看在眼睛裏了,同時也問了問價目。
下個月林姑娘的四塊工錢,一定要給她做一件白短衫,林姑娘好幾年就沒有做一件衣裳了。
她一打聽,實在貴,去年六分錢一尺的布,一張嘴就要一角七分。
她又問一下那大紅的頭繩好多錢一尺。
林姑娘的頭繩也實在舊了。但聽那價錢,也沒有買。她想下個月就都一齊買算了。
四塊洋錢,給林姑娘花一塊洋錢買東西,還剩三塊呢。
那一天她趕場,雖然覺著沒有花錢,也已經花了兩三角。她買了點敬神的香紙,她說她好幾年都因為手裏緊沒有買香敬神了。
到家裏,艾婆婆、王婆婆都走過來看的。並且說她的女兒會賺錢了,做奶媽的該享福了。
林姑娘的母親還好像害羞了似的,其實她受人家的讚美,心裏邊感到十分慰安哩!
總之林姑娘的家常生活,沒有幾天就都變了。在鄰居們之中,她高貴了不知多少倍。洗衣裳不用皂莢了,就像先生們洗衣裳的白洋堿來洗了。桃子或是玉米時常吃著,都是先生給她的。
皮蛋、鹹鴨蛋、花生米每天早晨吃稀飯時都有,中飯和晚飯有時那菜連動也沒有動過,就整碗地端過來了。方塊肉,炸排骨,肉絲炒雜菜,肉片炒木耳,雞塊山芋湯,這些東西經常吃了起來。而且飯一剩得少,先生們就給她錢,讓她去買東西去吃。
這錢算起來,不到幾天也有半塊多了。趕場她母親花了兩三角,就是這個錢。
還沒等到第二次趕場,人家就把林姑娘的工錢減了。這個母親和她都想也想不到。
那下江人家裏,不到飯館去包飯,自己在家請了個廚子,因為用不到林姑娘到鎮上去取飯,就把她的工錢從四元減到二元。
林婆婆一回到家裏。艾婆婆、王婆婆、劉婆婆,都說這怎麼可以呢?下江人都非常老實的,從下邊來的,都是帶著錢來的。逃難來,沒有錢行嗎?不多要兩塊,不是傻子嗎?看人家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每天大洋錢就和紙片似的到處飄。她們告訴林婆婆為什麼眼看著四塊錢跑了呢?這可是混亂的年頭,千載也遇不到的機會,就是要他五塊,他不也得給嗎?不看他剛搬來那兩天沒有水吃,五分錢一擔,王丫頭不擔,八分錢還不擔,非要一角錢不可。他沒有法子,也就得給一角錢。下江人,他逃難到這裏,他啥錢不得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