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親隻有這一次對於瘧疾非常忌恨。從前她總是說,打擺子,哪個娃兒不打擺子呢?這不算好大事。所以林姑娘一發熱冷,母親就說,打擺子是這樣的。說完了她再不說別的了。並不說這孩子多麼可憐哪,或是體貼地在她旁邊多坐一會。冷和熱都是當然的。林姑娘有時一邊喊著奶媽一邊哭。母親聽了也並不十分感動。她覺得奶媽有什麼辦法呢?但是這一次病,與以前許多次,或是幾十次都不同了。母親忌恨這瘧疾比忌恨別的一切的病都甚。

她有一個觀念,她覺得非把這頑強東西給掃除不可,怎樣能呢,一點點年紀就發這個病,可得發到什麼時候為止呢?發了這病人是多麼受罪嗬!這樣折磨使娃兒多麼可憐。

小唇兒燒得發黑,兩個眼睛燒得通紅,小手滾燙滾燙的。

母親試想用她的兩臂救助這可憐的娃兒,她東邊去找藥,西邊去找偏方。她流著汗。她的腿開初感到沉重,到後來就痛起來了,並且在膝蓋那早年跌轉了筋的地方,又開始發炎。這腿30年就總是這樣。一累了就發炎的,一發炎就用紅花之類混著白酒塗在腿上。可是這次,她不去塗它。

她把女兒的價值抬高了,高到高過了一切,隻不過下意識地把自己的腿不當做怎樣值錢了。無形中母親把林姑娘看成是最優秀的孩子了,是最不可損害的了。所以當她到別人家去討藥時,人家若一問她誰吃呢?她就站在人家門口,她開始詳細地解說。是她的娃兒害了病,打擺子,打得多可憐,嘴都燒黑了呢,眼睛都燒紅了呢!

她一點也不提是因為她女兒給下江人幫了工,怕是生病的人家辭退了她。但在她的夢中,她夢到過兩次,都是那下江人辭了她的女兒了。

母親早晨一醒來,更著急了。於是又出去找藥,又要隨時到那下江人的門口去看。

那糊著白紗的窗子,從外邊往裏看,是什麼也看不見。她想要敲一敲門,不知為什麼又不敢動手;想要喊一聲,又怕驚動了人家。於是她把眼睛觸到那紗窗上,她企圖從那細密的紗縫中間看到裏邊的人是睡了還是醒著。若是醒著,她就敲門進去;若睡著,好轉身回來。

她把兩隻手按著窗紗,眼睛黑洞洞地塞在手掌中間。她還沒能看到裏邊,可是裏邊先看到她了。裏邊立刻喊著:

“幹什麼的,去……”

這突然的襲來,把她嚇得一閃就閃開了。

主人一看還是她,問她:“林姑娘好了沒有……”

聽到這裏她知道這算完了,一定要辭她的女兒了。她沒有細聽下去,她就趕忙說:

“是……是隴格的,……好了點啦,先生們要喊她,下半天就來啦……”

過了一會她才明白了,先生說的是若沒有好,想要向××學校的醫藥處去弄兩粒金雞納霜來。

於是她開顏的笑笑:

“還不好,人燒得滾燙,那個金雞納霜,前次去找了兩顆,吃到就斷到啦。先生去找,謝謝先生。”

她臨去時,還說,人還不好,人還不好的……等走在小薄荷田裏,她才後悔方才不該把病得那樣厲害也說出來。可是不說又怕先生不給我們找那個金雞納霜來。她煩惱了一陣。又一想,說了也就算了。

她一抬頭,看見了王丫頭飛著大腳從屋裏跑出來,那粗壯的手臂腿子,她看了十分羨慕。林姑娘若也像王丫頭似的,就這麼說吧,王丫頭就是自己的女兒吧……那麼一個月四塊,說不定五塊洋錢好賺到手哩。

王丫頭在她感覺上起了一種親切的情緒,真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兒似的,她想喊她一聲。

但前天求她擔水她不擔,那帶著侮辱的狂笑,她立刻記起了。

於是她沒有喊她。就在薄荷田中,她拐拉拐拉地向她自己的房子走去了。

林姑娘病了10天就好了,這次發瘧疾給她的焦急超過所有她生病的苦楚。但一好了,那特有的,新鮮的感覺也是每次生病所領料不到的,她看到什麼都是新鮮的。竹林裏的竹子,山上的野草,還有包穀林裏那剛剛冒纓的包穀。那纓穗有的淡黃色,有的微紅,一大撮粗亮的絲線似的,一個個獨立地卷卷著。林姑娘用手指尖去摸一摸它,用嘴向著它吹一口氣。她看見了她的小朋友,她就甜蜜蜜的微笑。好像她心裏頭有不知多少的快樂,這快樂是秘密的,並不說出來,隻有在嘴角的微笑裏可以體會得到。

她覺得走起路來,連自己的腿也有無限的輕捷。她的女主人給她買了一個大草帽,還說過兩天買一件麻布衣料給她。

她天天來回地跑著,從她家到她主人的家,隻半裏路的一半那麼遠。這距離的中間種著薄荷田。在她跑來跑去時,她無意地用腳尖踢著薄荷葉,偶而也彎下腰來,扯下一枚薄荷葉咬在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