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過了一刻鍾之後。林婆婆仍舊站在那門口。她說:“哪個說幫不來的,幫得來的……先生……”

但是那一點用處也沒有了,人家連聽也不聽了。人家關了門,把她關在門外邊。

龍頭花和石竹子在正午的時候,各自單獨地向著火似的太陽開著。蝴蝶翩翩地飛來,在那紅色花上的,在那水黃色的花上,在那水紅色的花上,從龍頭花群飛到石竹子花群,來回地飛著。

石竹子無管是紅的是粉的,每一朵上都鑲著帶有鋸齒的白邊。晚香玉連一朵也沒有開,但都打了苞了。

林姑娘的母親背轉過身來,左手支著自己的膝蓋,右手捏著兩塊錢的紙票。她的脖子如同絳色的豬肝似的,從領口一直紅到耳根。

她打算回家了。她一邁步才知道全身一點力量也沒有了,就像要癱倒的房架子似的,鬆了,散了。她的每個骨節都像失去了筋的聯係,很危險的就要倒了下來。但是她沒有倒,她相反地想要邁出兩個大步去。她恨不能夠一步邁到家裏。她想要休息,她口渴,她要喝水,她疲乏到極點,她像二三十年的勞苦在這一天才吃不消了,才抵抗不住了。但她並不是單純的疲勞,她心裏羞愧。

懊悔打算謀殺了她似的捉住了她,羞愧有意煎熬到她無處可以立足的地步。她自己做了什麼大的錯事,她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但那麼深刻的損害著她的信心,這是一點也不可消磨的,一些些也不會衝淡的,永久存在的,永久不會忘卻的。

羞辱是多麼難忍的一種感情,但是已經占有了她了,它就不會退去了。

在混擾之中,她重新用左手按住了膝蓋,她打算回家去了。

回到家裏,女孩子在那兒洗著那用來每日到先生家去拿飯的那個瓢兒。她告訴林姑娘,消夜飯不能到先生家去拿了。她說:

“林姑娘,不要到先生家拿飯了,你上山去打柴吧。”

林姑娘聽了覺得很奇怪,她正想要回問,奶媽先說了:

“先生不用你幫助他……”

林姑娘聽了就傻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翻著眼睛。手裏洗濕的瓢兒,溜明地閃光地抱在胸前。

母親給她背好了背兜,還囑咐她要拾幹草,綠的草一時點不燃的。

立時晚飯就沒有燒的,她沒有吃的。

林婆婆靠著門框,看著走去的女兒,她想晚飯吃什麼呢?麥子在泥罐子裏雖然有些,但因為不吃,也就沒有想把它磨成粉,白米是一粒也沒有的。就吃老玉米吧。艾婆婆種著不少玉米,拿著幾百錢去攀幾棵去吧,但是錢怎麼可以用呢?從今後有去路沒來路了。

她看了自己女兒一眼,那背上的背兜兒還是先生給買的,應該送還回去才對。

女兒走得沒有影子了,她也就回到屋裏來。她看一看鍋兒,上麵滿都是鏽;她翻了翻那柴堆上,還剩幾棵草刺。偏偏那柴堆底下也生了毛蟲,還把她嚇了一下。她想平生沒有這麼膽小過,於是她又理智地翻了兩下,下麵竟有一條蚯蚓,曲曲連連地在動。

她平常本來不怕這個,可以用手拿,還可以用手把它撕成幾段。

她小的時候幫著她父親在河上釣魚盡是這樣做,但今天她也並不是害怕它,她是討厭它。這什麼東西,無頭無尾的,難看得很,她抬起腳來踏它,踏了好幾下沒有踏到,原來她用的是那隻殘廢的左腳,那腳遊遊動動的不聽她使用。等她一回身打開了那盛麥子的泥罐子,那可真的把她嚇著了,罐子蓋從手上掉下去了。她瞪了眼睛,她張了嘴,這是什麼呢?滿罐長出來青青的長草。這罐子究竟是裝的什麼把她嚇忘了。她感到這是很不祥,家屋又不是墳墓,怎麼會長半尺多高的草呢!

她忍著,她極端憎惡地把那罐子抱到門外。因為是剛剛偏午,大家正睡午覺,所以沒有人看到她的麥芽子。

她把麥芽子扭斷了,還用一根竹棍向裏邊挖掘才把罐子裏的東西挖出來,沒有生芽子的沒有多少了,隻有罐子底上兩寸多厚是一層整粒的麥子。

罐子的東西一倒出來,滿地爬著小蟲,圍繞著她四下竄起。

她用手指抿著,她用那隻還可以用的腳踩著。平時,她並不傷害這類的小蟲,她對小蟲也像對於一個小生命似的,讓它們各自的活著。可是今天她用著不可壓抑的憎惡,敵視了它們。

她把那個並排擺在灶邊的從前有一個時期曾經盛過米的空罐子,也用懷疑的眼光打開來看,那裏邊積了一罐子底水。她揚起頭來看一看房頂,就在頭上有一塊亮洞洞的白縫。這她才想起是下雨房子漏了。

把她的麥子給發了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