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不比男娃,一天比一天大。大姑娘,11歲也不小了,那孩子又長得那麼高。林婆婆看到自己的孩子,那衣服破得連肩膀都遮不住了。於是她又想到那四塊錢。四塊錢也不多嗎,幾塊錢在下江人算個什麼,為什麼不去說一下呢?她又取了很多事實證明下江人是很容易欺侮的,她一定會成功的。

比方讓王丫頭擔水那件事吧,本來一擔水是三分錢,給五分錢,她不擔,就給她八分錢,並且向她商量著,“八分錢你擔不擔呢?”她說她不擔,到底給她一角錢的。

哪能看到錢不要呢,那不是傻子嗎?

林姑娘幫著她奶媽把衣裳曬起,就跑到先生那邊去,去了就回來了。先生給她一件白麻布的長衫,讓她剪短了來穿。母親看了心想,下江人真是拿東西不當東西,拿錢不當錢。

這衣裳給她增加了不少的勇氣,她把自己堅定起來了,心裏非常平靜,對於這件事情,連想也不用再想了。就是那麼辦,還有什麼好想的呢?吃了中飯就去見先生。

女兒拿回來的那白麻布長衫,她沒有仔細看,順手就壓在床角落裏了。等一下就去見先生吧,還有什麼呢?

午飯之後,她竟站在先生的門口了。門是開著的,向前邊的小花園開著的。

不管這來的一路上心緒是多麼翻攪,多麼熱血向上邊衝,多麼心跳,還好像害羞似的,耳臉都一齊發燒。怎麼開口呢?開口說什麼呢?不是連第一個字先說什麼都想好了嗎?怎麼都忘了呢?

她越走越近,越近心越跳,心跳把眼睛也跳花了。什麼薄荷田,什麼豆田,都看不清楚了,隻是綠茸茸的一片。

但不管在路上是怎樣的昏亂,等她一站在先生門口,她完全清醒了。心裏開始感到過份的平靜,一刻時間以前那旋轉轉的一切退去了,煙消火滅了。她把握住她自己了,得到了感情自主那誇耀的心情,使她坦蕩蕩的,大大方方地變成一個很安定的,內心十分平靜的,理直氣壯的人。居然這樣的平坦,連她自己也想象不到。

她打算開口說了,在開口之前,她把身子先靠住了門框。

“先生,我的腿不好,要找藥來吃,沒得錢,問先生借兩塊錢。”

她是這樣轉彎抹角的把話開了頭,說完了這話,她就等著先生拿錢給她。

兩塊錢拿到手了。她翻動著手上的一張藍色花的票子,一張紅色花的票子。她的內心仍舊是照樣的平靜,沒有憂慮,沒有恐懼。折磨了她一天一夜的那強烈的要求,成功或者失敗,全然不關重要似的。她把她仍舊要四塊一個月的工錢那話說出來了。她還是拿她的腿開頭。她說她的腿不大好,因為日本飛機來轟炸城裏,下江人都到鄉下來,她租的房子,房租也抬高了。從前是三塊錢一年,現在一個月就要五角錢了。

她說了這番話,當時先生就給她添了五角,算做替她出了房錢。

但是她站在門口,她勝利的還不走。她又說林姑娘一點點年紀,下河去擔水洗衣裳好不容易……若是給別人擔,一擔水要好多錢哩……她說著還表示出委屈和冤枉的神氣,故意把聲音拉長,慢吞吞地非常沉著地在講著。她那善良的厚嘴唇,故意拉得往下突出著,眼睛還把白眼珠向旁邊一抹一抹地看著,黑眼珠向旁邊一滾,白眼珠露出來那麼一大半。

先生說:“你11歲的小女孩能做什麼呢,擦張桌子都不會。一個月連房錢兩塊半,還給你們兩個人的飯吃,你想想兩個人的飯錢要幾塊?一個月你算算你給我做了什麼事情?兩塊半錢行了吧……”

她聽了這話,她覺得這是向她商量,為什麼不嚇嚇他一下,說幫不來呢?她想著想著就照樣說出來了。

“兩塊半錢幫不來的。”

她說完了看一看下江人並不十分堅決,隻是說:

“兩塊半錢不少了,幫得來了。林姑娘幫我們正好是半個月,這半個月的兩塊錢己拿去,下半個月再來拿兩塊。因為我和你講的是四塊,這個月就照四塊給你,下月就是兩塊半了。”

林婆婆站在那裏仍是不走。她想王丫頭擔水,三分不擔,問她五分錢擔不擔,五分錢不擔,問她八分錢她擔不擔,到底是一角錢擔的。

她一定不放過去,兩塊錢不做,兩塊半錢還不做,就是四塊錢才做。

所以她扯長串的慢慢吞吞的從她的腿說起,一直說到照燈的油也貴了,鹹鹽也貴了,連針連線都貴了。

下江人站起來截住了她:

“不用多說了,兩塊半錢,你想想,你幫來幫不來。”

“幫不來。”連想也沒有想,她是早決心這樣說的。

說時她把手上的鈔票舉得很高的,像似連這錢都不要了,她表示著很堅決的樣子。

怎麼能夠想到呢,那下江人站起來,就說:“幫不來算啦,晚飯就不要林姑娘來拿飯你們吃了。也不要林姑娘到這邊來。半個月的錢我已給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