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榴園

沿桃花坪,快要到寶慶的一段路上,有好幾個規模宏大的石榴園。陰曆九月中旬,石榴已經長得爛熟了;有的張開著一條一條的嬌豔的小口,露出滿腹寶珠似的水紅色的子兒,逗引著過客們的涎沫。

我們疲倦得像一條死蛇。兩日兩夜工夫,走完三百五十裏山路。買不起厚麻草鞋,腳心被小石子兒刮得稀爛了。一陣陣的酸痛,由腳心傳到我們的腦中,傳到全身。我們的口裏,時常幹渴得冒出青煙來。每個人都靠著那麼一個小小的壺兒盛水,經不起一口就喝完了,渴到萬不得已時,沿途我們就個別地跳出隊伍,去采拔那道旁的野山芋,野果實;或者是用洋磁碗兒,去瓢取溪澗中的渾水止渴。

是誰首先發現這石榴園的,我們記不起來了。總之,當時我們每個人都感到興奮。幹渴的口角裏,立刻覺得甜酸酸的,涎沫不住地從兩邊流下來。我們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通統釘在那石榴子兒身上,步子不知不覺地停頓著。我們中間,有兩個,他們不由分說地跳出列子,將槍扔給了要好的同伴們,光身向園中飛跑著。

“誰?誰?不聽命令……”

官長們在馬上叫起來了。

我們仍舊停著沒有動。園裏的老農夫們帶著驚懼的眼光望著我們發戰,我們是實在饞不過了,像有無數隻螞蟻兒在我們的喉管裏爬進爬出。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了。列子裏,不知道又是誰,突然地發著一聲呼哨:“去啊!”我們便像一窩蜂似的,爭先恐後地向園中撲了攏來。

“誰敢動!奶奶個雄!違抗命令!槍斃……”

官長們在後麵怒吼著。可是,誰也沒有耳朵去理會他。我們像猿猴似的,大半已經爬到樹上去了。

“天哪!老總爺呀!石榴是我們的命哪!摘不得哪!做做好事哪!……”

老農夫們亂哭亂叫著,跪著,喊天,叩頭,拜菩薩……不到五分鍾,每一個石榴樹上都摘得幹幹淨淨了。我們一邊吃著,一邊把幹糧袋子塞的滿滿。

官長們跟在後麵,拿著皮鞭子亂揮亂趕我們,口裏高聲地罵著:“違抗命令!奶奶個雄!奶奶個雄!……”一麵也偶然偷偷地彎下腰來,拾起我們遺落著的石榴,往馬褲袋裏麵塞。

重新站隊的時候,老農夫們望著大劫後的石榴園,可哭得更加慘痛了,官長門先向我們嚴厲地訓罵了一頓,接著,又回過頭來很和藹地安慰了那幾個老農夫。

“你們,隻管放心,不要怕,我們是正式軍隊。我們,一向對老百姓都是秋毫無犯的!

不要怕……”

老農夫們,凝著仇恨的,可憐的淚眼,不知道怎樣回答。

三分鍾後,我們都又吃著那寶珠似的石榴子兒,踏上我們的征程了。老遠老遠地,還聽到後麵在喊:

“天哪!不做好事哪!我們的命完了哪!……”

這聲音,一直釘著我們的耳邊,走過四五裏路。

二、長夫們的話

出發時,官長們早就傳過話了:一到寶慶,就關一個月餉。可是,我們到這兒已經三天了,連關餉的消息都沒有聽見。

“準又是騙我們的,操他的奶奶!”很多兄弟們,都這樣罵了。

的確的,我們不知道官長們玩的什麼花樣。明明看見兩個長夫從團部裏挑了四木箱現洋回連來(湖南一帶是不用鈔洋的),但不一會兒,團部裏那個瘦子鬼軍需正,突然地跑進來了,和連長鬼鬼祟祟地說了一陣,又把那四箱現洋叫長夫們挑走了。

“不發餉,我操他的奶奶!”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高興。雖然我們都知道不能靠這幾個撈什子錢養家,但三個月不曾打牙祭,心裏總有點兒難過;尤其是每次在路上行動時,沒有錢買草鞋和買香煙吃。不關餉,那真是要我們的命啊!

“不要問,到衡州一定發!”官長們又傳下話兒來了。

“到衡州?操他的奶奶,準又是騙我們的!”我們的心裏盡管不相信,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好吧!看你到了衡州之後,又用什麼話來對付我們!”

再出發到衡州去,是到了寶慶的第六天的早晨。果然,我們又看見兩個長夫從團部裏杭唷杭唷地把那四個木箱挑回了,而且木箱上還很鄭重地加了一張團部軍需處的封條。

“是洋錢嗎?”我們急急忙忙地向那兩個長夫問。

長夫們沒有作聲,搖了一搖頭,笑著。

“是什麼呢?狗東西!”

“是─—封了,我也不曉得啊!”

這兩個長夫,是剛剛由寶慶新補過來的,真壞!老是那麼笑嘻嘻地,不肯把箱中的秘密向我們公開說。後來,惱怒了第三班的一個叫做“冒失鬼”的家夥,提起槍把來硬要打他們,他們才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