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好遠好遠,才由一個眼尖的,在一座秋收後的稻田中的草堆子裏,用力地拉出了一個年輕角色。穿著夾長袍子,手裏還提著一個藥包,戰戰兢兢地,樣子像一個鄉下讀書人模樣。

“對不住!我們現在缺一個長夫,請你幫幫忙……”

“我,我!老總爺,我是一個讀書人,挑,挑不起!我的媽病著,等藥吃!做做好……”

“不要緊的,挑一挑,沒有多重。到前麵,我們拿到了人就放你!”

“做做好!老總爺,我要拿藥回去救媽的病的。做做好!……”那個人流出了眼淚,挨在地下不肯爬起來。

“起來!操你的奶奶!”連長看見發脾氣了,跳下馬來,舉起皮鞭子向那個人的身上下死勁地抽著。“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操你個奶奶……”

那個人受不起了,勉強地流著眼淚爬起來,挑著那副七八十斤重的擔子,一步一歪地跟著我們走著,口裏不住地“做做好,老總爺!另找一個吧!”地念著。

這,也該是那個人的運氣不好,我們走了一個整日了,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夠代替他的人。沒有辦法,隻好硬留著他和我們住宿一宵。半晚,他幾次想逃都沒有逃脫,一聲媽一聲天地哭到天亮。

“是真的可憐啊!哭一夜,放了他吧!”我們好幾個人都說。

“到了大河邊上一定有人拉的,就比他挑到大河邊再說吧。”這是班長的解釋。

然而,到底還是那個家夥太倒黴,大河邊上除了三四個老渡船夫以外,連鬼都沒有尋到一個。

“怎麼辦呢?朋友,還是請你再替我們送一程吧!”

“老總爺呀!老總爺呀!老總爺呀!做做好,我的媽等藥吃呀!”

到了渡船上,官長們還沒有命令我們把他放掉。於是,那個人就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地,滿船亂撞。我們誰也不敢擅自放他上岸去。

渡船搖到河的中心了,那個也就知道釋放沒有了希望。也許是他還會一點兒遊泳術吧,靈機一動,趁著大家都不提防的時候,撲─—通─—一聲,就跳到水中去了!

湍急的河流,把他衝到了一個巨大的遊渦中,他拚命地掙紮著。我們看到形勢危急,一邊趕快把船駛過去,一邊就大聲地叫了起來:

“朋友!喂!上來!上來!我們放你回去!……”

然而,他不相信了。為了他自身的自由,為了救他媽的性命,他得拚命地向水中逃!逃……接著,又趕上一個大大的漩渦,他終於無力掙紮了!一升一落,幾顆酒杯大的泡沫,從水底浮上來;人,不見了!

我們急忙用竹篙打撈著,十分鍾,沒有撈到,“不要再撈了,趕快歸隊!”官長們在岸上叫著。

站隊走動之後,我們回過頭來,望望那淡綠色的湍急的渦流,像有一塊千百斤重的東西,在我們的心頭沉重地壓著。

有幾個思鄉過切的人,便流淚了。

六、發餉了

“發餉了!”這聲音多麼的令人感奮啊!跑了大半個月的路,現在總該可以安定幾天了吧。

於是,我私下便計算起來:

“好久了,媽寫信來說沒有飯吃,老婆和孩子都沒有褲子穿!……自己的汗衫已經破得不能再補了;腳上沒有厚麻草鞋,跑起路來要給尖石子兒刺爛的。幾個月沒有打過一回牙祭,還有香煙……啊啊?總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譬如說:扣去夥食,媽兩元,老婆兩元,汗衫一元,麻草鞋……不夠啊!媽的!總之,我要好好地分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