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初一,我進病院的第三天,我的病勢減退了。大小便的時候,我已經能站立起來,可是還不想吃什麼東西。
和看護婦講話,也覺得沒趣得很,我就拿出亨利WillamErnest Henley的詩集來讀。亨利也是一個薄命的詩人,一八七三——一八七五年間,他的有名的詩集《在病院內(In Hospital)》著成之後,他找來找去連一個出版的書坊也找不著。好容易出版之後,又招了許多批評家的冷嘲熱罵。唉,文人的悲劇,誰不曾演過。年輕的Keats呀!多情的白衣郎Byron呀!可憐的Chattertton呀!Alexander Smith!Kirke White!Leopardi!你們的同雲雀似的生命,都傷在那些文學政治家的手裏的呀!
我和亨利的第一次接觸,是在高等學校時代。那時候我正在熱心研究彭思Burns的詩。我所有的彭思的詩集(Poetical worksof Bobert Burns)就是這一位亨利先生印行的。我讀了他的卷頭的彭思評傳,就知道他是一個有同情有識見的批評家。後來在舊書鋪裏買了他的詩集,開卷就是他那有名的《病院內雜感》。平時我也不是常去讀他的,四年前患了腸窒扶斯,進病院住了一個多月,在病院的雪白的床上,重新把他的《In Hospital》翻開來一讀,我才感得他的敘情敘景的切實。我一邊翻開亨利的詩集來讀,一邊就把過去的種種事情想了出來。他的詩的第一首說:
《入院的患者》
清晨的霧露,還在石頭鋪砌的街上流蕩著;北方的夏天的空氣涼冷得很;看呀,那一天灰色的,清靜的,舊的病院!
在這一個病院裏“生”和“死”如親友一般在那裏做買賣!
在那冷寂寬闊的空間,在那荒涼的陰氣裏,有一個小小的奇怪的孩兒(在那裏走)——伊的容貌也好象是很老的人,也好象是很幼的人——伊有隻小小的手膊是用木片夾裹著懸掛在胸前,伊在我的前頭,走上候診室裏去。
我跛行在伊的後邊,我的勇氣已經消滅了,那頭發灰白的老兵的門房揮手教我進去。
我就爬了進去,但是我的勇氣還沒有回複;一種悲涼的虛無的空氣,好象是在這些石頭和鐵的廊廡扶梯的中間流動著。
這冷酷的,荒涼無飾的,潔淨的地方——一半兒是的工場一半兒是的牢監。
我最愛他集裏的《解放》和《亡靈》兩首。《亡靈》裏麵有司梯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容貌形容在那裏。
看了五六十分鍾,我覺得疲倦起來,就睡著了。到了晚上,我才吃了一塊麵包和一瓶牛乳。W君又來看我,我和他談了幾分鍾。
他就去了。
初二的午前十一點鍾的時候,W君紅了臉跳進我的病室來看我。起初我和他講話,他盡在那裏看窗外的梧桐,後來我問他說:
“今天是第四天了。你往外來患者的診察室裏去尋過沒有?”
他盡是吞吞吐吐的在那裏出神。連接的吸了幾枝香煙之後,他忽然對我說:
“我想自殺倒好!”
“為什麼呢?”
“那一個女子真可以使人想死!”
“你又遇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