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何馬和馬得烈聽了滴篤班出來,立在大世界的門口步道沿上,兩隻眼睛同鷹虎似的光著突向眼鏡圈的外麵,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駝著背,彎著腰,並立著腳,兩手捏緊拳頭,向後放在突出的屁股的兩旁,作了一個矢在弦上的姿勢。仿佛是當操體操的時候,得了一個開快步跑的預令,最後的一個跑字還沒有下來的樣子,詩人的頭盡在向東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嚴密的注視探看。因為當這將晚的時候,外灘的各公司裏,剛關上門,所以愛多亞路的大道上來往的汽車一乘乘的接連不斷。生來膽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兒爺一樣的詩人何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內外的一個團團肉體,想於這汽車飛舞的中間,橫過一條大街,本來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結果我們這一位性急的詩人,放出勇氣,急急促促的運行了他那兩隻開步開不大的短腳,合著韻律的急迫原則地搖動他兩隻捏緊拳頭的手,同貓跳似的跑出去又跑回來跑出去又跑回來的跑了好幾趟。終竟是馬得烈歲數大一點,有了忍耐的修養,當何詩人在步道沿邊和大道中心之間在演那快步回還的趣劇的當中,他隻突出屁股彎著腰,捏著拳頭,搖轉著眼睛,隻在保著他那持滿不發的開快步跑的預備姿勢。

資本主義的利器,四輪一角的這文明的怪物,好象在和詩人們作對,何馬與馬得烈的緊張的態度,持續了三十分鍾之後,才能跑過到馬路的這一邊來,那時候天上的星星已經和詩人額上的汗珠一樣,一顆顆的在昏黃的空氣裏搖動了。

詩人何馬,先立住了腳,拿出手帕來揩了一揩頭,很悲哀而緩慢的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你認不認得回家去的電車路?在這一塊地方我倒認不清哪一條路是走上電車站去的。”

馬得烈茫茫然舉著頭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說:

“我,我可也認不得。”

二詩人朝東向西的走了一陣,到後來仍複走到了原地方的時候,方才覺悟了他們自己的不識地理,何馬就回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們詩人應該要有覺悟才好。我想,今後詩人的覺悟,是在坐黃包車!”

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應了一個“烏衣”之後,何詩人就舉起了他那很奇怪的聲氣,加上了和讀詩時候一樣的抑揚,叫了幾聲:

“黃——汪——包車! ”

詩人這樣的昂著頭唱著走著,馬路上的車夫,仿佛是以為他在念詩,都隻舉了眼睛朝他看著,沒有一個跑攏來兜他們的買賣的,倒是馬和烈聽得不耐煩了,最後就放了他沉重宏壯同牛叫似的聲氣,“黃包車!”的大喝了一聲。

道旁的車夫和前麵的詩人,經了這雷鳴似的一擊,都跳了起來。詩人在沒有玻璃的眼鏡框裏張大了眼睛,回轉身來呆立住了,車夫們也三五爭先的搶了攏來三角角子兩角洋鈿的在亂叫。

講了半天的價錢,又突破了一重包圍的難關,在車鬥裏很安樂的坐定,苦力的兩隻飛腿一動之後,詩人的煙世披利純又來了。

“噢噢嗬!我回來了,我的聖母!

我聽了一曲滴篤的高歌,噢噢嗬!

我發了幾聲嗚呼,發了幾聲嗚呼!

……”

正輕輕的在車鬥裏搖著身體念到這裏,車子在一個燈火輝煌的三岔路口拐了彎,哼的一陣,從黃昏的暖空氣裏,撲過了一陣油炸臭豆腐的氣味來。詩人的肚裏,同時也咕嘍嘍的響了一聲。於是饑餓的實感,就在這“日暮歸來”的詩句裏表現出來了:

“噢噢嗬,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

本來是輕輕念著的這一首《日暮歸來》的詩句,因為實感緊張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聲音衝口吐露了出來。高聲而又富有抑揚地念完了這一句“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之後,他就接著改了平時講話的口調叫車夫說:

“喂,車夫,你停一停!”

並且又回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我們買兩塊臭豆腐吃吃罷!”

這時候馬得烈也有點覺得餓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車,向洋服袋裏摸出了兩角銀角子來交給已經下車立在那裏的何詩人。他們買了十幾塊火熱的油炸臭豆腐,兩人平分了,坐回車上,一邊被拉回家去,一邊就很舒徐的在綽拉綽拉的咀嚼。在車鬥裏自自在在的側躺著身體,嘴銜著臭豆腐,眼看著花花綠綠的上海的黃昏市麵,何詩人心裏卻在暗想“我這《日暮歸來》的一首詩,倒變了很切實的為人生而藝術的作品了,啊啊,我這偉大的革命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