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把末世詩人辭掉了罷,還是做革命詩人的好。”

二詩人日暮歸來,到了三江裏的寓居之後,那位聖母似的房東太太早在電燈下擺好了晚餐,在等候他們了。

何詩人因為臭豆腐吃多了,晚餐的時候減了食量,隻是空口把一碗紅燒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馬得烈感到了不滿。但在聖母跟前,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對詩人吆喝,因為怕她看穿他們的圈套,所以隻好葛羅葛羅的在喉頭響了一陣之後,對何詩人說:

“喂,老……噢噢,大人,你為什麼吃飯的時候,老吃得那麼響?”

實在是奇怪得很,詩人當吃飯的時候,嘴裏真有一種特別的響聲發生出來。這時候詩人總老是光著兩眼,目不轉睛的釘視住那碗他所愛吃的菜,一方麵一筷一筷的同驟雨似的將那碗菜搬運到嘴裏去的中間,一方麵他的上下對合攏來的鯰魚嘴裏就會很響亮很急速的敲鳴出一種綽拉綽拉的響聲來,同唱秦腔的時候所敲的兩條棗木一樣。詩人聽了馬得烈的這一句批評之後,一邊仍舊是目不轉睛筷不停搬的綽拉綽拉著,一邊卻很得意的在綽拉聲中微笑著說:

“噯噯,這也是詩人的特征的一種。老馬,你讀過法國的文學家郎不嚕蘇的《天才和吃飯》沒有?據法國郎不嚕蘇先生說,吃飯吃得響不響,就是有沒有天才的區別。”

詩人因為隻顧吃菜,並沒有看到馬得烈說話時候的同豬臉一樣的表情,所以以為老馬又在房東太太麵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說出了這一個證明來。其實郎不嚕蘇先生的那部書,他非但沒有看見過,就是聽見人家說的時候,也聽得不很清楚。馬得烈看出了詩人的這一層誤解,就又在喉頭葛羅葛羅的響了一陣,發放第二句話說:

“喂!噯噯……大人,郎不嚕蘇,怕不是法國人罷!”

詩人聽了這一句話,更是得意了,他以為老馬在暗地裏造出機會來使他可以在房東太太麵前表示他的博學,所以就停了一停嘴裏的綽拉綽拉,笑開了那張鯰魚大口,舉起了那雙在空的眼鏡圈裏光著的眼睛對房東太太看著說:

“老馬,怎麼你又忘了,郎不嚕蘇怎麼會不是法國人呢?他非但是法國人,他並且還是福祿對兒的結拜兄弟哩!”

馬得烈眼看得那碗紅燒羊肉就快完了,喉頭的葛羅葛羅和嘴裏的警告,對詩人都不能發生效力,所以隻好三口兩碗的吃完了幾碗白飯,一個人跑上樓上亭子間去發氣去了。

詩人慢慢的吃完了那碗羊肉,把他今天在黃包車上所做的那首《日暮歸來》的革命詩念給了房東太太聽後,就舒舒泰泰的摸上了樓,去打亭子間的門去。

他篤洛篤洛篤的打了半天,房門老是不開,詩人又隻好在黑暗裏彎下腰去,輕輕的舉起嘴來,很幽很幽的向鑰匙眼裏送話進去說:

“老馬!老馬!你睡了麼?請你把今天用剩的那張鈔票給我!”

詩人彎著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裏頭總沒有回音出來。他又性急起來了,就又在房門上輕輕的篤洛了一下。這時候大約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罷,詩人聽見房裏頭息索息索的響了一陣。詩人正在把嘴拿往鑰匙眼邊,想送幾句話進去的中間,黑暗中卻不提防鑰匙眼裏鑽出了一條細長的紙撚兒出來。這細長的紙撚兒越伸越長,它的尖尖的頭兒卻巧突入了詩人的鼻孔。紙撚兒團團深入的在詩人鼻孔裏轉了兩三個圈,詩人就接連著哈啾哈啾的打了兩三個噴嚏,詩人站立起身,從鼻孔裏抽出了那張紙撚,打開來在暗中一摸,卻是那張長方小小的中南紙幣。他在暗中又笑開了口,急忙把紙幣收起,拿出手帕來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幹淨,便亭銅亭銅的走下扶梯來,打算到街頭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去。